第四十五章(第3/5页)

“你的话真叫我心碎,”她抽抽搭搭地说。“你明知道我爱着你,明知道我因为爱着你,才到这儿来看你。”

“我看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他温和地说。“我是说:如果你真的爱我,那为什么你现在对我的爱,比当初你软弱得拒绝我时的爱,要强得多呢?”

“忘了过去,原谅我吧,”她热情地嚷道。“我始终爱着你呢,别忘了这一点。我如今不是在这儿,在你怀里吗!”

“我怕我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紧盯着天平看,想称称你的爱有多少分量,弄弄明白这种爱到底是什么性质的。”

她挣出了他的怀抱,坐得笔直,对他仔细打量了好半晌。她刚想开口,又迟疑起来,不想说了。

“你知道,我是这样看的,”他就说下去。“过去,我跟现在完全一模一样,可是除了我自己同阶级的人以外,就好像谁也不喜欢我。当初,我那些作品已经全写好了,可是看过原稿的人,就好像谁也不喜欢它们。说真的,正因为我写了那些东西,他们就好像反而更不喜欢我了。我写了那些东西,就好像干下了什么——说得最好听吧,什么贬低我自己身份的事似的。‘找份工作吧,’每个人都这么说。”

她做了个不以为然的手势。

“唔,不错,”他说,“除了你,你跟我说的是,找个‘职位’。跟我写的不少东西一样,那个平常的词儿,‘工作’,也叫你起反感。它叫你听着不舒服。可是相信我吧,当我认识的每个人都劝我找‘工作’做,就像他们会劝一个坏人弃邪归正一样,这时候,这个词儿也同样叫我听着不舒服。话说回来,我写的东西出版了,得到了读者的欢迎,这就使你的爱本质上起了变化。你当初不愿嫁给马丁·伊登,那时候他的作品已经全完工了。你对他的爱不够强,不能使你嫁给他。可是如今你的爱却够强了,因此我不免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份爱的力量的源泉是我出版的书籍和读者的欢迎。拿你来说,我不提版税的问题,尽管我相信,你母亲和父亲肯回心转意,版税起了极大的作用。不用说啦,这一切对我全是不痛快的。可是最糟的是,这一来使我对爱,对神圣的爱发生怀疑了。难道爱竟然这么庸俗,必须用出版的书籍和读者的欢迎来培育吗?看上去真好像是这么回事。我坐着,尽想着这一点,直想得头脑发晕。”

“可怜而又可爱的头脑呀。”她伸出手来,用指头抚慰地理他的头发。“头脑别再发晕吧。我们现在来重温旧梦吧。我始终爱着你呢。我明白,自己当初太软弱了,听从了我妈妈的话。我实在不应该那么做。可是我时常听你用宽大为怀的口气讲,人总免不了会犯错误,有缺点。对我也宽大点儿吧。我过去做错了。原谅我吧。”

“嘿,我原谅你,”他不耐烦地说。“当你碰到实在没有什么可原谅的时候,原谅人家是再容易不过的。你做的事,没有一桩需要我来原谅的。人总是凭着自己的观点行事的,要他不这样干是办不到的。这就像要我请你原谅我没有去找份工作做一样地办不到。”

“我当初是一片好意,”她不服地说。“这你也明白。我不可能一方面爱着你,一方面对你却不怀好意。”

“说得对;可是就凭你的好意,你也可能毁了我。

“啊,不错,”他看她想提出抗议,抢在她前面说。“你可能毁了我的写作和我的事业。我是天生必须走现实主义道路的,可是资产阶级精神和现实主义是敌对的。资产阶级全是胆小鬼。他们害怕生活。而你呢,却千方百计地要叫我也害怕生活。你希望把我弄得循规蹈矩。你希望把我塞进一个两英尺宽、四英尺长的生活的框框里,在那里,生活里的种种价值全是架空、虚伪而庸俗的。”他感到她不服气地动弹了一下。“资产阶级的教养和文化是建筑在庸俗的基础上的——我得承认,庸俗得无以复加。我刚才说过,你希望把我弄得循规蹈矩,用你的阶级思想、阶级价值和阶级偏见来把我改造成为你自己阶级的一员。”他伤心地摇摇头。“即使事到如今,你还是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话。你从我话里听出的意思,并不是我拚命要表达的本意。我说的话对你说来,全是荒诞不经的。然而对我说来,却是活生生而实实在在的。你至多觉得有点儿想不通,感到有点儿好笑,这个粗小子,从深渊的泥浆里爬了出来,竟然对你的阶级批评一通,说它庸俗呢。”

她疲惫无力地把头靠在他肩上,神经一阵阵紧张,弄得身子直发抖。他等了一会儿,看她还是不开口,就再讲下去。

“如今你可要重温旧梦了。你希望我们结婚。你要我了。可是,听好——如果我的书不受人欢迎,那我仍然会还是现在这副模样!而你呢,也还是不会来找我。完全因为这些天杀的书——”

“别诅咒,”她打断了他的话。

她这一声责备的话叫他吃了一惊。他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嘿,对啦,”他说,“在这紧要关头,眼看你的终身幸福在此一举了,你可还是老一套,害怕生活——害怕生活,害怕一声痛快的诅咒。”

她被他的话一刺,才恍然大悟,自己那句话说得真幼稚,然而还是以为他把它过分夸大了,因此大不高兴。他们好半天默默无言地坐着,她绝望地思量着,他呢,默想着自己那份逝去了的恋情。他如今才明白,自己没有真正爱过她。他一向爱的是一个理想化的罗丝,一个他一手创造的天仙,他自己的爱情诗里的那个光芒万丈的女神。那个真正的资产阶级小姐,罗丝,凡是资产阶级的弱点她全有,又怀着资产阶级那不可救药的褊狭心理,他可从来没有爱过。

她突然开口了。

“我明白你说的话多半是对的。我一向害怕生活。我过去爱你爱得不够深。我后来才懂得怎样更深地爱人。我如今爱现在的你,爱过去的你,甚至还爱你改变的过程。我爱你本人和你所谓的我的阶级两者之间不同的地方,爱你的那套看法,那是我不理解的,可是我知道,我就会理解的。我要全心全意地想法理解。连你抽烟、你诅咒的习惯——这也是你的一部分,因此我也要爱它们。我还可以学呢。就在刚才那十分钟里,我已经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敢于到这儿来,就证明我已经学到了些什么。啊,马丁!——”

她抽噎起来,紧紧地挨在他身上。

这一回,他才用胳膊温柔、亲切地搂住她,她高兴地动了一下,脸有喜色地领他的情。

“太迟啦,”他说。他想起了丽茜的话来。“我是个病人——啊,病的可不是我的身子,是我的心灵、我的头脑。我好像已经丧失了一切价值观念。我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如果你几个月以前就像这样,事情就会不同。如今可太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