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第2/5页)

一声叩门声使他惊醒过来。他没有睡着,脑子里立刻从这声叩门声联想到一份电报、一封信,要不,说不定是有个仆人从洗衣作送干净衣裳来。他一边想起乔埃,感到纳闷,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一边说了一声:“进来。”

他还在想着乔埃,没有朝门掉过头去。他听见门轻轻关上了。静寂了好半天。他忘了刚才有人敲过一下门,还是茫茫然地冲着前面望,这会儿,忽听得一声女人的抽噎。这声抽噎很急促,是不由自主地发出而又硬抑制住的——他一边这么感觉,一边掉过头来。一眨眼工夫,他站起身来了。

“罗丝!”他又惊奇又着慌地说。

她脸色惨白,神情紧张。她就站在门口,一只手按在门上,支持着身子,还有一只手垂在身旁。她怪可怜地朝他伸出双手,朝他迎上前来。他握住她的手,把她领到莫里斯安乐椅边,觉得她的手冷得厉害。他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宽阔的把手上。他慌张得说不出话来。在他心目中,自己跟罗丝的那段恋爱已经告一段落,一了百了啦。他这时的感觉,真好像雪莱温泉馆的洗衣作一下子闯进了都城饭店,手边正有整整一个星期的脏东西,要他就动手洗涤。他几次想开口讲话,可总是讲不出口。

“谁也不知道我到这儿来,”罗丝有气无力地说,笑得怪恳切的。

“你说些什么?”他问。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吃了一惊。

她再说了一遍。

“喔,”他说罢,就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好说了。

“我看见你走进来的,我等了几分钟。”

“喔,”他又是一声。

他一辈子从没这样为难得说不出话来过。说实在的,他头脑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他感到又迟钝又尴尬,可就是要他的命也想不出什么话好说。如果闯进来的不是罗丝,而真的是雪莱温泉馆的洗衣作,那倒要好办些。他可以卷起袖子,马上动手干活。

“过后你就来了,”他总算说出了口。

她点点头,脸上微微带点儿调皮的神情,伸手解开脖子上的围巾。

“我起先在马路对面看见你的,当时你跟那姑娘在一起。”

“是啊,”他简短地说。“我送她上夜校去。”

“说吧,你看见我难道不高兴吗?”又静默了一阵,她才说。

“高兴,高兴,”他慌忙说。“可是你上这儿来,不太冒失吗?”

“我溜进来的。谁也不知道我到这儿来。我想看你呢。我来跟你说我当初真是太傻了。我来看你,因为我再忍不下去了,因为我的心驱使我来,因为——因为我实在想来呀。”

她从椅子里站起来,走上前来,走到他跟前。她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急促地喘着气,跟着投身在他怀抱里。因为他宽宏大量,平易近人,不愿意伤人的感情,又明白拒绝她这次献身,就等于给一个女人最重大的伤害,他才伸出胳膊抱住她,把她紧紧搂住。可是这拥抱是冷冰冰的,只有接触,没有抚爱。她投进了他的怀抱,他抱住了她,就这么回事。她紧紧地挨在他身上,跟着,换了一个姿势,偷偷地举起双手,搁在他的脖子上。可是手摸上去,他的肌肤并不像一团烈火,他呢,感到既尴尬,又不舒服。

“你怎么抖得这样厉害?”他问。“着了凉?要我生炉子吗?”

他动了一下,想脱身出来,可是她反而偎得更紧,剧烈地打着哆嗦。

“仅仅是神经紧张的关系,”她说,牙齿直打战。“我一会儿就能安下神来。瞧,我不是已经好些了吗!”

她慢慢地不再哆嗦了。他还是搂住了她,心里可不再想不通了。他如今可明白她的来意了。

“我妈当初要我嫁给查利·哈泼哥德,”她开口说。

“查利·哈泼哥德,就是那个老是满口陈词滥调的家伙吗?”马丁嘀咕道。他接着加上一句,“我看,你妈如今可要你嫁给我了。”

他并不把这句话当问句来说。他拿它当作一个肯定的事实来讲,于是他的版税数字一行行地在他眼前跳起舞来。

“她不会反对,这我知道,”罗丝说。

“她以为我很够资格吗?”

罗丝点点头。

“可是拿眼前的我,跟她解除我们婚约时的我来比较,一点儿也不更够资格呀,”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什么也没有变。我还是过去的那个马丁·伊登,虽然说起来反而比从前差了一点儿——我现在抽烟了。你难道闻不出来?”

她不回答,只张开了手,按在他嘴唇上,和蔼可亲而开玩笑似的按着,巴望结果跟从前一样,他会吻她的指头。可是马丁的嘴唇一点亲热的反应也没有。他直等她拿开了手指,才说下去。

“我没有变。我没有找到工作。我眼前也不在找。这还不算,我今后也不想找。我还是相信赫勃特·斯宾塞是个崇高的伟人,而勃朗特法官十十足足是头蠢驴。不久以前,我跟他吃过饭,因此我才不会弄错呢。”

“可是父亲请你,你就不来,”她责备道。

“原来这回事你也知道?谁打发他来的?是你母亲吗?”

她不作声了。

“那真是她打发他来的。我原就这么想。我看这回她打发你来了。”

“谁也不知道我到这儿来,”她不服气地说。“你以为我母亲会允许我来吗?”

“她会允许你嫁给我,这是没问题的。”

她尖叫起来。“啊,马丁,别这么狠心吧。你一次也没亲过我呢。你真跟石头一样冷酷无情。想想看,我放胆干下了什么事。”她打了一个寒噤,四下望望,然而她这眼光里一半是诧异的神色。“想想看,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为你死也情愿!我为你死也情愿!”——丽茜的话在他耳朵里震响着。

“那你为什么当初不放胆干呢?”他冷酷地问。“想当初,我没有工作,我饿着肚子,可是跟如今一模一样,也是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艺术家,这么一个马丁·伊登,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放胆干呢?好多天来,我一直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这也不仅仅就你一个人来说,而是就大家对待我的态度来说。你知道,我没有变,然而我一下子表面上身价十倍了,使我不由得时常对自己肯定地说,我真的变了。我现在包在骨头上的肉还是过去的那些,还是那十个手指、十个脚趾。我还是老样子。我没有增添什么新的力量,也没有养成什么新的美德。我的头脑还是过去的那个。我关于文学或者哲学,连半点新的结论也没有概括出来。我现在本身的价值,跟过去谁也看不起我的时候不相上下。叫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如今大家都看得起我了。他们看得起的明明不是我的本身,因为我还是他们过去看不起的那个人呀。这么说,他们看得起我,准是为了什么别的原因,为了什么别的我身外的东西,为了什么别的不是‘我’的东西!要我告诉你这样别的东西是什么吗?那就是我得到的声名。这声名不是‘我’呀。它只存在于别人的心目中。再说,还有我已经挣到的钱和正在挣来的钱。可是这些钱也不是‘我’呀。这些钱存在银行里,有的还在汤姆、狄克和哈莱的口袋里。你如今看得起我了,可也是为了这个,为了声名和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