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4/5页)

马丁跟他谈了十五分钟,态度再好也没有,这回罗丝对她爱人可没有意见了。他眼睛没有闪烁过一回,腮帮也没有涨红过,他讲起话来镇静、稳重得使她惊奇。可是在马丁心目中,所有的银行经理的身价一落千丈了,当天晚上,他就尽被这个看法困扰着:银行经理和满口陈词滥调的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名词。他发现那个军官很和气、很单纯,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家世和幸运给了他这种社会地位,叫他心满意足。马丁听到他在大学里念过两年,不禁想不透,他把那些知识给藏到哪儿去了。然而,马丁还是比较喜欢他,不喜欢那个满口陈词滥调的银行经理。

“我实在并不反对陈词滥调,”他后来跟罗丝说,“可是叫我烦恼而感到不舒服的是:讲这套滥调时的那副夸夸其谈、自鸣得意、盛气凌人而自以为是的神气,并且时间又拖得那么长。是啊,用那家伙跟我讲统一劳动党和民主党合并的事所需的时间,我可以把‘宗教改革’的历史全部讲完。你可知道,他把字眼儿玩花巧,就像一个靠打扑克吃饭的人把发给他的牌玩花巧一样。过一天我表演给你看。”

“很遗憾,你不喜欢他,”她回答。“他是勃特勒先生心爱的人,勃特勒先生说他既可靠又老实——管他叫‘磐石’、‘彼得’,说用他做骨干,任何银行机构都建立得起来。”

“这一点我也相信——尽管我看到他的时间不多,听到他的话更少;然而我如今不像过去那样重视银行了。我这样直言,你不见怪,对吗,亲人儿?”

“不,不,很有意思。”

“那好,”马丁兴奋地往下说,“我大不了是个野蛮人,第一次踏进文明世界,得到了种种印象。这些印象对文明人说来,准是新奇得引人入胜的。”

“你看我的表姐妹怎么样?”罗丝问。

“比起别的女客来,我比较喜欢她们。她们挺会开玩笑,而且绝不做作。”

“那你也喜欢别的女客?”

他摇摇头。

“那个干社会救济工作的女人简直只是只搞社会学的鹦鹉。要是你把她像汤姆林逊那样,放在星空里让风吹上一通,我包管你在她头脑里找不出一丁点儿自己的思想。至于那个肖像画家,她真是个讨厌鬼。她可以跟那银行经理配个对,做个好老婆。还有那个女音乐家啊!我不管她指头多么灵活,技巧多么完美,表情多么出色——跟你说实话吧,她压根儿不懂得音乐。”

“她弹得很出色呢,”罗丝提出抗议。

“不错,表面上听来,她对音乐的确训练有素,可是对音乐的内在精神,她就莫名其妙了。我问过她对音乐的感想——你知道,我总是很想知道这一点;可是她说没有什么感想,只知道她崇拜着音乐,认为音乐是最伟大的艺术,对她说来,比生命更重要。”

“你又要她们谈她们的本行话啦,”罗丝责备他说。

“这我承认。要是她们谈本行话都不行,那你想想看,她们大谈别的话题的时候,我会多么受不了。啊,我过去始终以为,在这儿社会的上层,享受着文化教养的一切优越条件——”他顿住了一会儿,看见自己青少年时期的那个身影,戴着硬边帽,穿着方下摆的上衣,走进门来,神气活现地走过来。“我刚才说的是,我原以为在这儿社会的上层,所有的男男女女全是聪明而出色的。可是如今,根据我见到的一点儿情况,我觉得他们多半是一批饭桶,其余的十个里倒有九个是讨厌鬼。至于考德威尔教授——他可不同。他才是一个人,从头到脚,连脑子里的灰白质,全都合格。”

罗丝喜形于色了。

“告诉我你对他的看法,”她怂恿道。“不要讲什么伟大而出色的地方——这些品质我知道;讲些你觉得不对头的地方。我真巴不得知道呀。”

“我怕会自找麻烦啊。”马丁幽默地盘算了一会儿。“还是你先讲吧。不过,也许你以为他简直是十全十美的吧。”

“我在他那里上过两门课程,认识他有两年了;因此我很想听听你对他第一面的印象。”

“你是指坏印象吗?那就听好。我认为,你所说的他那些优点,他的确全有。至少,他是我碰到过的最杰出的知识分子样板;可是他心里在暗自羞愧。

“啊,不,不!”他赶忙嚷道。“可不是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下流事。我是说,我觉得他彻底看清了事物的真相,可是被看到的真相吓坏了,就骗自己说根本没有看到。也许这说法还不够清楚。请听另一种说法。他找着了上那所神秘庙堂的道路,可是又不顺着它走;他也许已经看到了几眼那所庙堂,可是事后拚命地骗自己,这不过是树叶所组成的幻景罢了。还有一种说法。他大可以干一番事业,可是觉得根本不值得干,然而在内心深处又始终在后悔没有干;他心里暗暗嘲笑干成后能得到的报酬,可是,在内心深处实在巴不得得到这报酬,得到干成后的喜悦。”

“我对他可不这样看,”她说。“说起来,我还弄不懂你到底什么意思。”

“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含糊的感觉罢了,”马丁退一步说。“我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只是一点感觉,多半是不正确的。你当然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这一晚从罗丝家出来,马丁怀着古怪的迷惘而矛盾的心情。他对自己所追求的目标,对自己爬上去与之为伍的人们都感到失望。另一方面,他被已取得的成就所鼓舞着。这往上爬的路途比事前料想的要来得容易。这种往上爬的行动辱没了他,并且(他不想用假谦虚来对自己隐瞒),他比自己已经爬了进去的那个圈子里的人们都要来得强——当然啰,除了考德威尔教授以外。关于生活和书本,他懂得比他们多,他不禁想不透,他们把受到的教育扔到哪个角落里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有的是不寻常的脑力;也不知道,那种一心想探索事物真相、追究基本原理的人,在全世界摩斯之流的客厅里是找不到的;也想象不到,这种人正像寂寞的苍鹰,高高地远离着大地和大地上的芸芸众生,独自个儿在蔚蓝色的天空中飞翔。

【注释】

(1)当时美国通用的金币、银币多半一面是老鹰的立像,一面是个印第安人头。

(2)胜利之神,希腊神话中之有翅女神,有一个著名的古希腊雕像,一八六三年于希腊东北部萨莫色雷斯岛出土,现存巴黎卢浮宫。

(3)此处原文为麦尔维尔,显系作者笔误。

(4)保尔·魏尔伦(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

(5)邓南遮(1863—1938),意大利小说家兼诗人,著有《死的胜利》等多种浪漫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