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2/5页)

“你讲起话来别激动,”罗丝在作介绍的难关开始前,这样提醒马丁。

他起先一举一动有点儿生硬,心情沉重,知道自己笨手笨脚,特别是自己的肩膀,又像过去那样捉弄他,好像就要碰坏家具、砸碎摆设似的。这还不算,当着不少人,他觉得自惭形秽。他从没接触过这样高贵的人物,更不用说这么多啦。那位银行经理,哈泼哥德,强烈地吸引着他,他打定主意,一有机会就把他研究一番。因为在马丁的敬畏心理之下,潜藏着他那咄咄逼人的自我,他一个劲地要把自己跟这些男男女女作比较,要找出他们从书本和生活中学到了什么他自己没有学到的东西。

罗丝的眼光时常溜到他身上,看他应付得怎么样,她看见他跟她的表姐妹在毫不费力地熟识起来,不禁又惊奇又高兴。他的确没有激动,再说,坐了下来,他就不必为自己的肩膀担心了。罗丝知道她们是聪明的姑娘,表面上看是很伶俐的,可是,她们当晚上床的时候,说了些赞美马丁的话,却叫她简直听不懂。另一方面,他原是个自成一格的才子,是舞会上和星期日野餐时的淘气鬼和调皮蛋,觉得在这种场合里,开开玩笑,不怀恶意地跟人争胜,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并且,这个晚上,成功之神就站在他背后,拍着他的肩,跟他说他干得很成功,因此,他大可以笑啊笑的,并且逗人发笑,不用害臊。

后来,事实证明罗丝顾虑得有道理。马丁跟考德威尔教授待在一个惹人注目的角落里,尽管马丁不再指手画脚,就罗丝那苛求的眼光看来,他还是眼睛闪烁得太勤,讲话太快太热烈,神情太紧张,并且兴奋得腮帮太红。他不够庄重,不懂节制,同跟他交谈的那位年轻的英语教授显得截然相反。

可是马丁才不管外表呢!他马上觉察到对方的头脑是训练有素的,并且赏识他所掌握的丰富知识。再说,考德威尔教授可不知道马丁对一般英语教授的看法。马丁要对方谈自己的本行,虽然他起先似乎不大愿意,马丁到底使他谈了。因为马丁觉得一个人没有理由不谈自己的本行。

“不赞成谈自己的本行,”几个星期前,他对罗丝说过,“那是既荒谬又不应该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要不是为了交流彼此最有心得的东西,那天底下还找得出什么别的理由来呀?说起来,他们最有心得的东西就是他们的兴趣所在,他们的谋生之道,他们的专长,那是他们日日夜夜都忘怀不了,甚至做梦也梦到的。假定勃特勒先生遵守了社交礼节,发表一套他对保尔·魏尔伦、德国戏剧或者邓南遮的小说的见解吧。我们不听得厌死才怪呢!拿我来说,如果一定要叫我听勃特勒先生讲的话,我情愿听他讲他的法律。这才是他最有心得的东西,人生那么短促,我每碰到一个男人或者女人,总想知道他最有心得的东西。”

“不过,”罗丝不同意道,“还有每个人都感到兴趣的一般话题呢。”

“这一点你错了,”他一个劲地说下去。“凡是社会上的人,凡是社会上的集团——或者不如说,差不多所有的人和集团——都学习比他们好的人的榜样。那么,最好的学习对象是谁呢?是那班游手好闲的人,那班游手好闲的富人。他们一般说来,不懂得那班在世界上有所作为的人们所懂得的东西。听人家谈这一套东西会叫他们厌烦,因此这班游手好闲的人就规定说,这一套东西是本行话,不应该谈。他们同样还规定什么才是本行以外的、可以谈的东西,那就是新上演的歌剧啦、新出版的小说啦、打牌啦、打弹子啦、鸡尾酒啦、汽车啦、赛马会啦、钓鳟鱼啦、钓金枪鱼啦、打野兽啦、驾游艇啦,这一套东西——请注意,这些才是游手好闲的人所懂得的事。说实在的,这一套正是游手好闲的人的本行话的内容。可是滑稽透顶的是,不少聪明人,还有凡是自以为聪明的人,竟让这班游手好闲的人来这样蒙骗他们。至于我呢,我可想知道一个人最有心得的东西,随你管它叫庸俗的本行话也好,或者什么别的名称也好。”

可是罗丝没听懂他的话。他这段对正统思想的攻击,在她看来,不过是故作惊人议论罢了。

因此,马丁用自己的一股热忱来感染考德威尔教授,逼迫对方说出心里话来。罗丝在他们身边停下步来,听到马丁在说:

“你在加利福尼亚大学里,当然不发表这一套异端言论的吧?”

考德威尔教授耸耸肩。“你知道,这是忠诚老实的纳税人对付政客的问题。萨克拉门托给我们经费,因此我们就得向萨克拉门托叩头,向大学评议委员会、执政党的报刊,或者两党的报刊叩头。”

“对,这是很清楚的,可是你怎么样?”马丁紧钉着说。“你一定是条不得其所的鱼吧。”

“我看,在大学这个池塘里,像我这样的鱼是绝无仅有的。有时候,我很明白自己是不得其所的,我该待在巴黎,在寒士街,隐士的山洞,或者一些极端放浪不羁的艺人中间,喝喝红葡萄酒——人家在旧金山管它叫‘意大利红酒’——在拉丁区的起码饭馆里吃饭,关于天下万物,大叫大嚷地发表一套过激的言论。说真的,我常常简直肯定地相信,自己是个生就的过激分子。可是话说回来,还有那么许多问题我肯定不了。我一想到自己做人的弱点,就胆怯起来,这弱点使我永远没法在任何问题中理解所有的因素——你知道,那是些关于人类的重大问题啊。”

他讲着讲着,马丁觉得自己不由得想唱起《贸易风之歌》来了:

我在中午势最猛,
晚上当空月一轮,
我把风帆吹得紧绷绷。

他差一点把这几句哼出声来,他恍然大悟地想到,对方叫他想起了贸易风,东北贸易风,又稳、又凉、又强。他是心平气和的,他是可以信赖的,然而他还有些叫人摸不透的地方。马丁觉得:这个人从来不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讲出来,就像他时常觉得,贸易风从来不尽全力地吹,总是保留下一部分力量,从来不使出来。马丁能看见幻象的本领还是跟过去一般强。他的头脑是间十分容易进得去的库房,里头藏着记忆中的事实和幻想,这些东西似乎永远排列、展开着,等他去检阅。不管眼前这一刹那发生什么事,马丁的头脑里总是马上出现跟它有连带关系的相反或相似的往事,这种往事一般是以幻景的形式出现的。这种作用完全是自动的,他眼前一看到什么,幻想里总有一幕幻景来跟它配合。譬如说,罗丝在一时忌妒的时候,她的脸蛋使他眼前出现一阵忘怀了的月光下的烈风,还有,考德威尔教授使他又看到东北贸易风在紫色的海面上激起一条条白浪,同样的,新的一幕幕记忆中的幻景时不时出现在他眼前,或者展开在他眼睑里边,或者投射在他意识中的银幕上,它们并不叫他困惑,反而替他把记忆中的事物鉴定、分类。这些幻景的来源是过去的活动和感受,是上一天和上一个星期内所发生的事情和看过的书本——像一大群数不清的幽灵,不管他醒着还是睡着,永远挤塞在他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