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3/5页)

因此,马丁一边听考德威尔教授从容不迫地讲着——这是一个聪明而富有教养的人的谈吐——一边不断看到自己过去的一切。他看到自己简直是个流氓时的光景,头戴“硬边”史坦逊帽,身穿方下摆、双排钮的上衣,神气活现地摆动着肩膀,心里的抱负是,在警察可以容忍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无法无天。他并不对自己隐瞒事实真相,也不想加以掩饰。他过去有一度正是个普普通通的流氓,当上了一帮人的头子,给警察找麻烦,叫正直的工人阶级住户们大起恐慌。可是,后来他的抱负变啦。他朝四周那些彬彬有礼、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瞥了一眼,把这有文化、有教养的气息吸进肺里,同时,只见他青少年时期的那个身影,戴着硬边帽、穿着方下摆的上衣,神气活现、无法无天,大模大样地在这屋里走过来。他看到这个人影,这街角上的流氓,跟坐在那儿同一位有血有肉的大学教授在谈话的他自己合而为一了。

因为,归根结蒂一句话,他始终没有给自己找到永久的寓所。他一向随遇而安,因为干活、作乐都不含糊,为了自己的权益又愿意并且能够作斗争,赢得人们的尊重,因此他老是到处都受人欢迎。可是,他就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扎下根来。他能够适应环境,这叫别人满意,可是并不叫他自己满意。他老是被一种不安的心情打扰着,老是听到远方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于是在生活里四处漫游、多方寻找,结果找着了书本、艺术和爱情。因此,跟他一起冒险的所有同志当中,只有他一个人使自己有资格走进摩斯家的屋子,处身在这一切之中。

这许多念头和幻景可并不打扰他,使他不能仔细听清考德威尔教授的话。他一边用鉴定的态度领会着,一边意识到对方的知识园地是完完整整的一片。就他自己这方面来说,这场谈话却时常使他看到自己的知识园地里有些空白区,那是他不熟悉的整门整门的学科。然而,多亏看了斯宾塞的作品,他明白自己已经掌握了知识领域的轮廓。只消假以时日,他就能把这轮廓中间的空白填满。他想,到那时候,再瞧我的吧——大伙儿留神了,别碰上暗礁!他巴望坐在这位教授脚下,敬仰他,吸收他的知识;可是他听着听着,开始觉察对方的见解里有一个弱点——这弱点那么游移不定而难以捉摸,要不是它始终出现着,他怕会抓不住的。可是他一抓住它,就马上一跃而为跟对方平起平坐的人了。

罗丝第二次走到他们跟前的时候,马丁正要开口说话。

“我来告诉你吧,你错在什么地方,或者不如说,你的见解的弱点是什么,”他说。“你缺乏生物学的知识。生物学在你对事物的看法里是没有地位的。——啊,我是指那种真正的解释一切生命现象的生物学,从头开始,从实验室、试验管和获得生命力的无机物一步步上去,直到美学和社会学的最广泛的法则。”

罗丝给吓坏了。她在考德威尔教授那里上过两门课程,敬仰着他,拿他当各种各样知识的活宝库呢。

“我简直听不懂你的话,”教授含糊其辞地说。

马丁相信对方一定听懂了自己的话。

“那我来解释解释看,”他说。“我记得读埃及历史的时候,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不先研究埃及的土地问题,就不可能了解埃及的艺术。”

“说得对,”教授点头说。

“并且我还认为,”马丁继续说,“进一步讲,如果不先具备有关生命的素材和组织的知识,就不可能了解土地问题,说起来所有的问题也是一样。如果不是既了解创造法律、制度、宗教和风俗的生物的本质,又了解组成这些生物的素材的本质,我们怎么能了解这些法律、制度、宗教和风俗呢?难道文学的人性要比埃及的建筑和雕刻的人性来得差吗?难道在已知的宇宙间还有什么事物不受进化规律支配吗?——啊,我知道各种艺术的进化史已经被煞费苦心地阐明了,可是我以为太机械了一点。人本身被忽略了。工具、竖琴、音乐、歌曲、舞蹈的进化史全被煞费苦心地阐明了,搞得很出色;可是,人本身的进化史,在人做成第一把工具,或者结结巴巴地唱出第一支歌以前,身子里就具有的那些内在的基本组成部分的发展史,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就是你没有考虑到的地方,也就是我所谓的生物学。这是最广义的生物学。

“我知道自己说得不够有条理,可是我在这上面曾经花过不少力气。我听你刚才讲话的时候,才领悟到这一点,因此还不够成熟,表达不上来。你自己也讲到过那种人类的弱点,使人不能考虑到所有的因素。而你呢——也许这只是我的感觉——就把那种生物学的因素忽略了,而各种艺术的本体,以及人类所有的行动和成就的经纬,就是由这素材所构成的啊。”

叫罗丝感到惊奇的是,马丁竟没有被对方立刻驳倒,她以为,教授回答时的神气,带着容忍马丁年少无知的意味。考德威尔教授坐着,整整一分钟没有做声,尽摸弄着自己的表链。

“你可知道,”他终于开口说,“以前有一回也有人这样批评过我——那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一位科学家和进化论者,约瑟夫·勒·康特。然而他已经死了,我原以为总可以不被人发觉了;可是现在你来揭发我啦。说正经话——这是我的供状啊——我以为你的论点有点儿道理——说实话,大有道理。我太保守了,在解释生命现象的科学方面跟不上时代,我没有什么辩护的话好说,至多说因为受的教育不对头,外加生就的懒脾气,使我不能做到这一点。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踏进过物理实验室或者化学实验室。然而,事实的确如此。勒·康特说得对,伊登先生,你也说得对,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究竟对到什么程度,我可说不上。”

罗丝找一个借口,把马丁拉走了;她把他带到一旁,低声说:

“你不应该把考德威尔教授这样占为己有。也许别人也想跟他谈谈呢。”

“我错了,”马丁带着后悔的口气承认道。“可是我把他的兴致鼓动了起来,他讲得真有味儿,使我忘其所以了。你可知道,他是我曾经交谈过的最聪明、最有才智的人。我跟你说呀,另外还有一点。我从前以为,凡是进过大学的人,或者在社会上身居高位的人,都像他一般出色、一般聪明呢。”

“他是个例外,”她回答。

“我也认为这样。你要我现在去跟谁谈呢?——啊,也好,带我去对付那位经理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