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4页)

“史威朋这个人,”他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可是竟把“i”念成了长音。

“谁呀?”

“史威朋,”他重说了一遍,还是发错了音。“那个诗人。”

“那是史文朋,”她矫正他。

“对,正是那个家伙,”他结结巴巴地说,腮帮上又热辣辣起来啦。“他死了有多久啦?”

“什么,我可没有听说他已经去世了呀。”她惊奇地望着他。“你在什么地方结识他的呢?”

“我从没跟他照过面,”对方回答。“可是就在你进来以前,我在那边桌子上的一本书里看了些他的诗。你喜欢他的诗吗?”

他一提出这个话题,她就口齿伶俐地谈起来。他觉得好过了一点儿,就把身子从椅子边上微微地挪进了一点儿,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椅子的把手,好像椅子会从他身子下面溜掉,把他摔倒在地板上似的。他总算叫她讲她自己熟悉的话了,当她滔滔不绝地往下讲的时候,他拚命用心听着,弄不懂她那个漂亮的脑袋里竟会藏着那么许多知识,一边陶醉在她脸上的苍白的美色里。他听得懂她的话,尽管从她嘴里熟极而流地掉出来的那些生疏的字眼儿,以及他头脑里从未印进去过的批评词句和思想方法,叫他大伤脑筋,然而这些词句和思想方法刺激着他的思想,叫它兴奋。这就是精神生活,他想,这就是美,既温暖又奇妙,他绝对想不到竟会是这么样的。他忘掉了自己,用饥渴的眼睛紧瞅着她。这个女人值得你为她而活,去赢得她,为她奋斗——对,还值得为她死呢。书上说得不错。世界上真有这种女人。她就是其中的一个。她给他的想象装上了翅膀,于是一幅幅巨大、明亮的画面自动展开在他眼前,在这些画面上,模模糊糊地隐现着一个个巨大的浪漫传奇中的人物,他们干下了英雄事迹,为了女人——为了一个苍白的女人,一朵金花。通过这幕摇摇晃晃、颤颤悠悠的幻象,像通过一片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一般,他紧瞅着这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就坐在那里,尽谈着文学和艺术。他一边也在听着,可是只顾紧瞅着对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死盯着不动,也不知道自己本性里一切男性的气质全闪耀在这双眼睛里。可是她,虽然对男人的世界简直什么也不了解,身为一个女人,还是强烈地感觉到他这双火辣辣的眼睛里的力量。从来没有男人对她这样看过,这叫她发窘。她说话结结巴巴的。她在发表的议论的线索也找不到了。他叫她着慌,可是说来也怪,被他这么瞧着,又叫她喜欢。她的教养警告她:有危险,要出错儿,这是微妙、神秘而又诱人的;同时她的本能却在她身子里响起号角般的声音,怂恿她越过等级、身份、得失,来接近这个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旅人,这个粗手粗脚的小伙子,手上带着伤痕,不习惯戴硬领,脖子上给磨出一道红痕,这个小伙子,再明白也没有,被粗俗的生活玷污了,弄脏了。她是洁净的,她的洁净的本性起了反感;可是她是女人,她正巧刚刚开始懂得做女人的矛盾。

“我说的是——我刚才说些什么呀?”她一下子顿住了,想到自己这么尴尬,不禁乐得哈哈笑。

“你刚才在说,这个史文朋所以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是因为——你就只讲到这个地方,小姐,”他提醒她说,心里觉得好像一下子饿起来了,并且一听到她的笑声,脊梁上就一阵阵直痒,痒得好舒服,活像有虫子在爬上爬下似的。他心想,真像银子,真像银铃儿在响叮当;这一刹那,他一下子被带到一片遥远的土地上,那里,他坐在粉红色的樱花下,抽着烟卷儿,听尖尖的宝塔上当当地敲着钟,召唤足登草鞋的信徒们去顶礼膜拜。

“不错,谢谢你,”她说。“史文朋所以失败,归根结蒂一句话,是因为他,嗯,太粗俗。他有不少首诗根本就不应该让人看。真正伟大的诗人的每一行诗句里都充满着美丽的真理,它唤起人性中一切崇高而尊贵的品质。伟大的诗人的作品一行也不能删掉,删掉一行,世界就受一分损失。”

“我读到的那一点儿,”他迟疑地说,“我原以为是了不起的。我压根儿不知道他竟是那么一个——一个下流坯。我看,他在别的作品里才显原形的吧。”

“你刚才看过的那本书里就有不少行诗句可以删掉,”她说,声调一本正经的,又坚决又独断。

“我准把它们给漏了,”他说。“我读到的可全是好货。它们全像点着了火,亮闪闪的,直亮到我的心坎里,把里头照得通通明,像太阳或是探照灯那样。这是它们给我的感触,可是,我想我对诗是不大在行的,小姐。”

他无能为力地住了口。他被弄糊涂了,痛苦地觉得自己讲得真语无伦次。他在刚才看到的作品里感到生命的伟大和光辉,可是他说的话是不恰当的。他表达不出心里的感触,他暗地里把自己比作一个水手,在黑夜里,在一条陌生的船上,在不熟悉的活动桅索中间摸索着。得了,他想,现在得由他自己来熟悉这个新世界啦。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自己要想了解而没法了解的事物,现在是时候了,他该学会怎样说出自己心里的意思,这样才能叫她了解。她在他心目中显得愈来愈伟大了。

“拿朗费罗来说吧——”她在说。

“嗯,我看过他的东西,”他冲动地打断了她的话,一个劲地想显显自己的那一丁点儿学识,把它尽量发挥一通,巴不得要她知道,自己不完全是个蠢笨的草包。“《生之礼赞》、《登峰造极》,还有……我想就这么些啦。”

她点点头,微微一笑,不知怎么着,他觉得她这一笑带着宽容的意味,简直是在可怜他。他真是个傻瓜,这么不懂装懂。朗费罗那家伙很可能写过不知多少部诗集呢。

“原谅我这么打岔,小姐。我看,跟你说实话吧,这一套东西我懂得不多。这不是我的本行。可是我决定要把它变成我的本行。”

这句话听起来活像一声恫吓。他的语气是坚决的,他眼睛里闪着光芒,脸上的线条变得严峻起来。依她看来,似乎他的牙床骨也变了样;它往前冲得咄咄逼人,叫人不快。同时,一股强烈的男性气概似乎从他身上涌出来,冲击着她。

“我想你一定能够把它变——变成你的本行,”她说罢就是一笑。“你十分坚强。”

她的目光在对方那肌肉发达的脖子上停留了一会儿,这脖子很粗,肉筋隆起着,简直像公牛的一般,被太阳晒成紫膛色,充分显出体魄的强健和力量的充沛。尽管他坐在那里,涨红了脸,低声下气的,她可又感到被他吸引住了。叫她吃惊的是,自己心头涌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她认为,要是能够把自己的双手搁到这脖子上,它的力量和精力就会一股脑儿地流进自己的身子。她被这个念头吓坏了。这念头似乎对她揭露了自己本性里过去意想不到的一种劣根性。再说,在她看来,力量是一种粗俗、兽性的东西。她理想中的男性美,一向是弱不禁风、文质彬彬的那种美。然而,这个念头还是摆脱不掉。叫她弄不懂的是,自己竟会想望把双手搁在这被太阳晒黑的脖子上。说实在的,她自己根本说不上壮健,因此她的肉体和精神所需要的正是力量。可是她不明白这一点。她只明白,从来没有过一个男人像这一个那样影响着她,这个人讲起话来全然不顾到语法,时时叫她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