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接着,他转过身来,看到了那个姑娘。一见到她,他脑海里的幻景便马上消失了。她是一个苍白、轻盈的人,长着一双大大的、脱俗的蓝眼睛和一头浓密的金发。他没有看清她穿着得怎么样,只看清那身衣裳跟她一般的出色非凡。他把她比作长在一根纤细枝条上的一朵苍白的金花。不,她是一个精灵,一个天仙,一个女神;这般超凡脱俗的美,人间哪儿找得着!要不,也许书本上说得对,上流社会里她那种人多的是。她大可以被那个家伙史文朋来歌颂一番。说不定他在描绘桌子上那本书里的那姑娘伊索尔特时,脑子里正有着像她那样的一个人呢。这许多视觉、感觉和思想方面的活动全是一下子产生的。他处身其间的现实境界可一刻也没有停顿过。他看见她的手朝他自己手边伸过来,她一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边像男人般大大方方地跟他握手。他认识的娘儿们没有这样握手的。说起来,她们多半干脆就不握手。种种联想、他过去跟娘儿们打交道的种种不同的情景,像浪潮似地涌上他的心头,大有淹没一切的气势。可是,他摆脱了这些联想,只顾对她看着。他从没见过这么样的女人。他过去结交过的那批娘儿们,跟她一比,真是天差地远!一下子,他过去结交过的娘儿们都出现在她的两旁,排成一行。在这仿佛永恒的一刹那间,他站在一个画像陈列馆的正中,她在那里占着中心的位置,四周陈列着许许多多女人的画像,全得由他飞快地扫一眼来权衡轻重、测量大小,而她本人呢,就是轻重、大小的标准。他看到那些脸色憔悴的女工,还有市场街南面的那些吃吃痴笑、叫叫嚷嚷的姑娘。接着出现的是牧场里的女人和皮肤黝黑、抽烟卷儿的墨西哥女人。这些女人的形象又被排挤掉了,接着依次出现的是穿着木屐、走起路来扭扭捏捏的、洋娃娃似的日本女人;五官生得小巧、被打上堕落生活的烙印的欧亚混血儿;身材丰满、头戴花冠、肤色棕黑的南海小岛上的娘儿们。所有这些人,全被一帮奇形怪状的、梦魇般可怕的娘儿们遮没了——那是在白教堂区人行道上拖曳着脚步走的邋遢婆娘、灌饱了烧酒的老娼妓,以及这个广大的地狱里所有的满口粗话、脏手脏脚的母夜叉,她们用可怕的女人形象作伪装,折磨着水手、海港里的穷鬼和人间地狱的渣滓。

“请坐吧,伊登先生,”姑娘在说话了。“自从阿瑟告诉了我们,我一直盼望着跟你见面呢。你那次真勇敢——”

他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喃喃地说他干的事根本算不上什么,任何人都会这么干的。她留意到,他挥动着的那只手上有些在愈合中的新擦破的伤口,再一望另一只软弱无力地垂着的手,也是同样的情形。她那机灵、敏锐的眼光还注意到他腮帮上有着一条伤疤,还有一条露出在前额的头发下,另外还有一条一直往下,一端被浆硬的领子遮住了。她看到他紫膛色的脖子上那道给硬领磨出来的红痕,忍不住想笑。他显然是不习惯戴硬领的。她那女性的眼光也注意到他穿的衣裳、廉价而不美观的式样、上衣肩部的皱褶以及袖子上的一连串皱纹,这说明了鼓鼓囊囊的二头肌的所在。

他一边挥着手,喃喃地说他根本说不上干了些什么,一边听从了她的吩咐,预备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羡慕地看她从从容容地坐下来,然后蹒跚地朝她对面的椅子走去,满心感觉到自己的一副笨拙相。这对他是一种新的经验。他一辈子到这时为止,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到底是文雅还是笨拙的。这一类关于自己的想法,从来没有钻进过他的头脑。他小心翼翼地在椅子边上坐下来,被自己的两只手弄得苦恼不堪。随他把手放在哪里,它们总是碍事。这时候,阿瑟正走出房去,马丁·伊登用恳切的眼光目送着他。他一个人跟这个苍白的、精灵般的女人待在屋子里,感到不知所措。没有酒保,没法叫酒,没有小厮,可打发他上街角去弄一罐啤酒来,用这种社交用的饮料来交流友谊。

“你脖子上有那么一条伤疤,伊登先生,”姑娘说话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相信,一定有段冒险故事吧。”

“给一个墨西哥人扎了一刀,小姐,”他润润干燥的嘴唇,清了一下嗓子才回答。“打了一架就是了。我夺掉了他的刀子,他还想一口咬掉我的鼻子呢。”

尽管他讲得轻描淡写,他眼前却出现了那个炎热的星光灿烂之夜,在萨利那·克鲁兹的那一幕热闹的情景:一片白色的沙滩,海港里蔗糖汽船上的点点灯火,远处喝醉了酒的水手们的说话声,推推挤挤的码头工人们,那个墨西哥人脸上的怒火,星光下一双恶狠狠的眼睛里的凶光,钢刀扎进他脖子时的刺痛,涌出的鲜血,旁观的人群和叫喊声,两个身子,他的跟墨西哥人的,紧紧扭在一起,滚来滚去,扬起一阵阵白沙,从远远的某处地方还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柔和的吉他声。当时正是这光景,他现在回想起来还感到毛骨悚然,心想不知道画墙上那幅领港帆船的那个人有没有本领把它描绘出来。他想,白色的沙滩、星星、蔗糖汽船上的灯火,画出来一定精彩,再说,沙滩中央那两个打架的人周围,还有黑压压的一群人呢。他认为,那把刀子也该画上去,它在星光下闪亮着,看起来一定出色。可是这一切,他在话里一点儿也没有透露。“他还想一口咬掉我的鼻子呢,”他用这句话作为结束。

“啊,”姑娘说,声音又微弱又悠远,他注意到她那富于表情的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

他自己也不由得感到吃惊,窘得被太阳晒黑的腮帮上微微泛红,可是自己却觉得腮帮热辣辣地发烫,好像在锅炉间里对着敞开的炉门似的。像持刀格斗这一类下流事,显然不是跟小姐谈话的适当的话题。书上写的人们,她那个生活圈子里的人们,是不谈这种事的——再说,也许他们也不知道有这种事呢。

他们想进行的谈话就这么停顿了短短的一会儿。接着,她用试探的口吻问起他腮帮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他一听她的问话,就明白她正在竭力讲他熟悉的话,因此打定主意讲她熟悉的话,而不讲自己的。

“这不过是桩意外,”他说,一边伸手摸摸自己的腮帮。“有天晚上,没有风,浪可打得高,把主帆桁吊索给打断了,跟着辘轳也掉了。那根吊索是用钢丝绕成的,像条蛇似的来回直摇晃。值班的人全想抓住它,我冲上前去,给甩了一下。”

“啊,”她说,这一回可带着会意的口气,虽然暗地里觉得他话里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她弄不懂“吊索”是什么,“甩”又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