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第4/8页)

“他信什么?”我问。

“宗教改革之神,”她说,“他是马丁·路德的信徒。一个虔诚的路德会教友。”

“他很幸运能拥有信仰。”

“德国也有很多人为了逃脱他的审判而割喉自尽。”

“是啊。这种情况并非不正常。人生就是这样。暴行就像一盏探照灯。它从一个点扫到另一个点。我们只能逃过一时。现在我们就躲在棕榈树下试图逃避。”

“什么事也不做?”

“什么事也不做。”

她说:“我几乎更喜欢我父亲。”

“不会吧。”

“你知道他的事?”

“你丈夫跟我讲过。”

“至少他不是外交官。”

“或是一个依赖游客赚钱的酒店老板?”

“那又没什么不对。”

“一个等着美元回归的资本家。”

“你说话像个共产党人。”

“有时候我还真希望自己是呢。”

“但你是天主教徒,你和路易……”

“对,我们都是被耶稣会士抚养大的。”我说,“他们教会我们理性思考,所以至少我们知道我们现在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现在?”

我们躺在那里,紧紧相拥,过了很久很久。现在回顾这段往事,我有时候会想,那难道不是我们认识并走在一起之后相处最幸福的时刻吗?第一次,我们信任彼此,所依靠的不只是爱抚拥抱。

第二天,我们驾车驶出太子港,前往杜瓦利埃城,车上的乘客有史密斯先生、我和部长,司机则是一个通顿·马库特;他也许是来保护我们的,也许是来监视我们的,或者也许只是帮助我们通过途中的路障而已,因为这条公路通往北方,也许有一天圣多明各的坦克会沿着这条路隆隆驶来,就像城里大多数人所希望的那样。我心想,到那时候,把守路障的那三个邋遢民兵能起到什么作用。

好几百名妇女侧坐在她们各自的母驴背上,正成群结队地进入首都赶市集;她们注视着公路两侧,对我们毫不理睬:在她们的世界里,我们并不存在。公共汽车从我们旁边驶过,车身上涂有红、黄、蓝三色条纹。这片土地上或许食物很少,却永远不缺乏色彩。深蓝色的暗影亘古不变地坐落在山坡上,大海呈现出孔雀般的鲜绿。绿色随处可见,层次各异。剑麻叶片上带着毒药瓶般的深绿色,还显出几道漆黑的痕迹,而香蕉树的浅绿在树梢处开始转黄,和位于平坦碧海边的沙滩相得益彰。色彩像风暴一样浸染着这片土地。一辆巨大的美国轿车在这条糟糕的公路上以不顾一切的狂野速度飞驰而过,卷起的沙尘将我们裹得严严实实,而唯有尘埃是暗淡无色的。部长抽出一条鲜红色的手帕,轻轻擦了擦眼睛。

“狗杂种!”他大声骂道。

史密斯先生将嘴凑近我的耳边,轻声说:“你看清那些人是谁了吗?”

“没有。”

“我相信其中有个人是琼斯先生。但我也可能看错了。他们开得非常快。”

“这似乎不太可能吧。”我说。

在山丘和大海之间的劣质平原上,已经建好了几个白色的单人间小房子,一块水泥操场,还有一座巨大无比的斗鸡场,它坐落在周围矮小的房屋中间,看上去几乎就像古罗马竞技场那样雄伟。它们共同伫立在一片尘土中,当我们下车时,雷雨将至,阵阵疾风将尘埃卷起,绕着我们打转:到了晚上,这里肯定又会变成一片泥泞。身处这片水泥荒原中,我不由心想,菲利波医生的棺材里那些所谓在此失窃的砖块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那个是希腊剧场吗?”史密斯先生饶有兴趣地问。

“不是。那是他们杀鸡的地方。”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他立即将这份痛苦抛在脑后:能感到痛苦就是一种批评的态度。他说:“这附近看不到多少人。”

社会福利部长骄傲地说:“以前这里住着好几百人呢。都惨巴巴地挤在泥屋陋舍里过活。我们不得不把整块地皮清理干净。那可真是一项大工程。”

“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我想有些人进了城。有些人跑进了山里。投奔亲戚去了。”

“等这座城市建好了,他们还会回来吗?”

“哦,这个嘛,您要明白,我们计划在这里安置社会层次更高的民众。”

在越过斗鸡场的远处,有四座带着倾斜厢房的屋子,就像折翅的蝴蝶。它们和巴西利亚的一些房屋很相似,大小却像是从拿反的望远镜里看到的样子。

“这些又是给谁住的呢?”史密斯先生问。

“给游客住的。”

“游客?”史密斯先生问。

在这里,连大海都退出了视野,除了那座大斗鸡场、水泥地、尘土、公路和多石的山坡,这里什么也没有。在其中一个白色单间外面,有个满头白发的黑人正坐在一张硬背靠椅上,他的头上挂着一块招牌,显示此人是一名治安法官。他是我们唯一见到的人——能这么早就被安排到这里上班,他肯定很有来头。这里没有任何工人干活的迹象,尽管在水泥操场上还停着一辆推土机,上面的车轮却掉了一个。

“前来参观杜瓦利埃城的游客。”部长带我们走近其中一座房屋:除了带有那些无用的厢房,它和刚才那些单人房没有任何区别,而我可以想象那些厢房在暴雨中也会慢慢垮掉。“这些房子——它们都是由我们最出色的建筑师设计的——您可以从中选一座来建设您的素食中心。这样您就不必再选择场地从头建起了。”

“我本来想要更大一些的地方。”

“您可以把它们整个儿拿去用嘛。”

“那你们的游客怎么办?”我问。

“我们会在那边再盖一些房子。”部长说,一边朝那片干燥无用的平原挥了挥手。

“这里似乎有点太偏僻了。”史密斯先生轻轻地说。

“我们要在这里安置五千名居民。这只是第一步。”

“他们上哪儿工作?”

“我们会把工业带给他们。政府很支持城市分散化发展。”

“还有大教堂呢?”

“它会盖在那里,在离那辆推土机更远的地方。”

从大斗鸡场的角落附近,一摇一晃地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位治安法官原来并不是新城里唯一的居民。已经有乞丐也来了这里。刚才他肯定正躺在太阳底下睡觉,直到被我们的说话声吵醒。或许他以为那名建筑师的梦想已经变成了现实,杜瓦利埃城里真的来了一些游客呢。他有两条很长的胳膊,却没有腿脚,人就像摇摆木马一样不知不觉地朝我们爬近。接着,这人看到了我们的司机,还有他脸上的墨镜和腰间的手枪,便立刻停了下来。他不再往前凑,而是发出一阵哼哼唧唧的低语声,然后从他身上那件残破不堪、状如蛛网的旧衬衫下面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头雕像,朝我们伸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