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7页)

维罗克先生在扶手椅旁边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昏迷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人已经没有了知觉,但伴随着微微的痉挛,夜晚家狗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睡觉时常见这种状态。就像狗处于不舒服状态要吠一样,他也像狗一样咆哮着重复说出一个词:“天文学。”

他一直在努力听懂弗拉基米尔先生的快速的、深刻的讲话,但他不仅没有听懂,反而陷入了困惑之中,此时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他已经无法消化所听到的,他为所听到的感到气愤。他无法轻信所听到的,这使得问题变得复杂起来。他突然觉得这一切是在故意取笑他。他想起了弗拉基米尔先生微笑时露出的白牙、那张圆脸上的酒窝、点头时凸出的蝴蝶结。聪明的社交女人喜欢他在客厅里的举止和精巧的俏皮话。此时,他身体向前倾斜着,高举起他的白手,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似乎正在抓着他那绝妙的建议。

“再好不过了。这样的暴力行为把对人类最可能的尊重与极度愚蠢最惊人地展示结合在一起了。我敢打赌,记者们根本没有办法说服公众相信无产阶级会与天文学结下冤仇。饥饿问题很难被牵扯进来,你说是不是?有点还不止于此。整个文明社会都听说过格林尼治天文台。查令十字车站地下室里的擦鞋童也都听说过。是不是?”

在弗拉基米尔先生的人格特质中,他的幽默和文雅一直为上流社会所熟知。但他此时正在眉开眼笑,因为他对自己的愤世嫉俗感到很满意。他此时的这副模样,即使是很欣赏他的才智的聪明女人,也会感到大吃一惊。面带轻蔑的微笑,他继续说:“是的,把本初子午线炸飞了,肯定能引发憎恶的号叫。”

“这件事太困难了。”维罗克先生低声地说,他觉得这是此时唯一安全可说的话。

“怎么啦?你不是有很多帮手吗?他们不是你挑选的吗?云特那个老恐怖分子就在伦敦。我看见他几乎每天都拿着把绿色的海夫洛克军帽在皮卡迪利大街闲逛。还有那个叫米凯利斯的假释犯道士——你不会说你不知道他在哪里吧?如果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弗拉基米尔先生恶狠狠地说着,“如果你觉得你是唯一领特务经费的人,那你就错了。”

听了这种毫无根据的建议,维罗克先生轻轻地挪动一下脚步。

“洛桑那一帮人怎样?听到米兰会议的风声,他们会不会全来?这是个荒谬的国家。”

“这要花费很多钱的。”维罗克先生凭直觉说道。

“这样说不对。”弗拉基米尔先生反驳道,他用英语发音好得令人吃惊。“你每个月都有工资,除非做出点事,否则不会增加了。如果不能很快做出成绩,工资也将取消。你公开的职业是什么?你靠什么生活?”

“我有个店铺。”维罗克先生回答。

“店铺?卖什么的店铺?”

“文具和报纸。我的妻子……”

“你的什么?”弗拉基米尔先生用他那刺耳的中亚口音打断了对方的话。

“我的妻子。”维罗克先生提高了他沙哑的嗓门儿,“我结婚了。”

“这太奇怪了,”对方惊呼道,“结婚!可你是个公认的无政府主义者呀!这有什么意义?我认为这仅是说说而已。无政府主义者不结婚,这是众所周知的。他们不能结婚,结婚等于背叛。”

“我妻子不是无政府主义者,”维罗克先生低声地说,样子很不高兴,“此外,这跟你无关。”

“噢,当然跟我无关,”弗拉基米尔先生厉声说道,“我开始意识到你根本不配做这份工作。你结了婚,你就不会被你的人信任。难道不结婚就不行吗?你是不是很忠于爱情?你可以有爱情,但你就对我们没用了。”

维罗克先生鼓着腮,猛地吐出一口气,但没能说出话来。他强忍着没有说话。双方的话已经说得太多了。大使馆一等秘书突然变得寡言寡语起来,最后分手的时候到了。

“你可以走了,”他说道,“必须展开一次爆炸行动。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米兰会议现在正在休会。会议再次开始前,你必须有所行动,否则我们将终止与你的联系。”

说到这里,他毫无原则性地再次改变了语气。

“维罗克先生,想一想我的哲学,”他带着嘲弄人的口气说,而且手还指着大门,“去把本初子午线炸掉。你不如我了解中产阶级,他们对一切都变得不敏感。本初子午线,我认为,这是个最好的目标,并且最容易实现。”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站了起来,他那薄薄的嘴唇滑稽地颤搐着,而他的眼睛却盯着壁炉上的镜子,他看着维罗克先生拿着帽子和手杖,深沉地走出房间。房门随后关上了。

突然间,穿着棕色裤子的男仆就出现在了走廊里,他领着维罗克先生沿着另一条路离开,这条路需要穿过院子角落里的一个小门。在大使馆的大门口,看门人完全没有理睬有人要离开。维罗克先生沿着早晨朝圣的道路折返了,他仿佛是在做梦——这是个令人气愤的梦。此时,维罗克先生的灵魂已经出了窍,他的肉身仍然沿着街道在不紧不慢地走着,可他的灵魂却一步就赶到了家门口,因为这个时候正好有一股大风从西吹到东。他径直走过店铺的柜台,坐在一把木椅上。没有人来打扰他的孤独。史蒂夫穿着绿围裙,正在扫楼梯,扫得很认真、很尽责,就好像是在玩耍。维罗克夫人在厨房里听到了门铃声,已经来到营业室的玻璃门前,稍微掀起了门帘,向店铺里窥视。她隐约看到丈夫坐在那里,丈夫头上的帽子后倾到了后脑勺。一看是丈夫,她马上又回到火炉边去了。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她取下弟弟史蒂夫身上的围裙,用强制性的口吻要求他去洗手洗脸,她这样发命令已经有15年了——有时甚至要亲自为史蒂夫洗手洗脸。在饭菜装盘上餐桌前,史蒂夫会来厨房请姐姐检查手和脸是否干净,他表面上看似乎很自信,但内心里却隐藏着永恒存在的焦虑。从前,他父亲在这类场合发脾气是最有效的约束力。如今,维罗克先生在家庭生活里非常安静,根本不会发脾气——在可怜的史蒂夫面前也不会。这有一种解释,维罗克先生不发脾气,是因为他即使吃饭时发现食物不干净,他也不会把自己的痛苦和震惊说出来。温妮的父亲死后,她不再为可怜的史蒂夫发抖,这对她来说是个极大的慰藉。她不愿看到弟弟受伤害,弟弟受伤害会使她发狂。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就经常为保护弟弟而面对父亲的那双充满怒气的眼睛。如今,谁也不会从维罗克夫人的样子上看出她会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