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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没有办法。”他表示遗憾地对克罗普说。他是一个正派的人。

普通禁闭倒是挺舒适的。关禁闭的地方从前是个鸡棚,我们可以去探望被禁闭的人,我们知道用什么办法溜进去。严重禁闭就得坐牢房了。从前,他们往往把我们捆在树上,可是现在却禁止那么做了。有时候,我们也算是得到了多少像一个人一样的待遇。

加登和克罗普被关进铁丝网以后的一小时,我们就溜到他们那里去了。加登欢迎我们,嗓音像是鸡啼。于是我们便一起玩牌,一直玩到深夜。当然是加登赢的,那个糊涂蛋。

散局的时候,卡钦斯基问我:“烤点鹅肉来吃,你说怎么样?”

“不坏啊。”我说。

我们爬上弹药运输车队的一辆车。花的代价是两根纸烟。那个地点,卡钦斯基记得很确切。那棚房属于一个团司令部。我答应由我去偷鹅,他便给了我许多指点。那棚子就在一垛墙的后面,门只是用一根木桩顶住关起来的。

卡钦斯基把我高高举起,让我的脚踩在他的手上,爬过墙去。卡钦斯基就在下面望风。

等了几分钟,让眼睛在黑暗中习惯一下,我辨认出了那个棚房,便蹑手蹑脚地溜过去,摸到那根木桩,把它拔掉,门就开了。

我看得出来两团白乎乎的东西。两只鹅,那可糟了:要是我抓住了一只,那另一只准会嘎嘎叫起来。那么,就两只一起抓吧——如果我动作敏捷,那是办得到的。

我纵身一跳,先是抓住了一只,下一个刹那就抓住了第二只。我像个疯子似的,扭住它们的头往墙上猛撞,想把它们撞昏。可是我还没有足够的力气。那两只鹅嘎嘎叫着,用脚和翅膀乱踢乱扑。我激烈地搏斗着,可是,上帝啊,一只鹅的力气可真大啊!它们挣扎着,我就踉踉跄跄地来回跑着。在黑暗中,那两团白乎乎的东西才吓人咧,我的胳膊仿佛长起了翅膀,我几乎很害怕,怕我会飞到天上去,好像我的拳头里抓着两个被拴住的气球似的。

于是,声响更大了。有一只鹅换了口气,竟像闹钟一般大叫起来。我还没来得及采取措施,却从外面进来了一个什么东西。我觉得自己被撞了一下,随即倒在地上,还听到一阵狂吠。原来是一只狗。

我朝旁边觑了一眼。它扑过来要咬我的喉咙。我马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把下巴颏缩到了衣领里。

那是一头猛犬。过了很久,它才把脑袋缩了回去,蹲在我旁边。可是,只要我试着稍一动弹,它就狂吠起来。我在考虑着。唯一的办法只有摸出我那支小小的手枪。而我无论如何也得在有人来到以前做到这点。我一厘米一厘米地将手朝那东西伸过去。

我有一种感觉,这件事仿佛延续了一小时。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引起一阵带威胁的吠叫。我一动不动地躺着,随后再一次尝试。等到最后我终于把手枪抓住的时候,我的一双手开始发抖了。我把手枪按在地上,心里盘算着:要猛一下把手枪举起来,趁它没扑过来时就发射,随后赶快跑掉。

我慢慢地喘息了一下,心里平静了一些。然后我屏住气,把手枪举起来,它砰的一响,那只狗汪汪吠着跳到了一边,我便朝着棚房的门冲过去,却被一只飞奔着的鹅绊了一下栽倒了。

我急忙冲过去将它重新捉住,挥动着胳膊将它扔过墙头,自己也爬了过去。我刚爬到墙顶,那只狗也跟着来了,还是那么矫健活跃,它向我扑来。我赶快翻身下去。十步开外,卡钦斯基站在那里,胳肢窝底下夹着那只鹅。等他一看见我,我们便撒腿奔跑。

最后,我们总算可以喘一口气了。那只鹅已经死了。卡钦斯基很快就把它处理好了。我们打算马上就将它烤好,免得有人察觉。我从营房里找来了一只铁锅和一点木柴,我们爬到一间孤零零的装东西的小屋里去,我看准了在这间小屋里干这种事再合适不过。只有一个窗口,给遮蔽得很严。有一只炉灶之类的东西,是一块铁板搁在几块砖头上。我们把火生起来了。

卡钦斯基把鹅毛拔掉,把鹅洗干净。那鹅毛,我们很小心地放在一边。我们打算拿来做两个小枕头,上面写上这样几个字:“在炮火底下软和和地安睡吧!”

前线的大炮声直穿到我们的掩蔽所。火光照亮了我们的脸,映在墙上的黑影在不停地跳动。有时传来一下低沉的爆炸声,棚房也震颤了起来。这是从飞机上扔下来的炸弹。有一次,我们听到一声郁闷的叫喊。一定有一所营房中了弹了。

飞机嗡嗡地响着;机关枪声嗒嗒地传过来。可是,从我们这里没有透出一点可以被人看得见的亮光。

我们面对面坐着,卡钦斯基和我,两个衣衫破烂的士兵,深更半夜在烤鹅。我们说话不多,可是在我们两人之间,彼此的那种体贴照顾,我相信甚至比恋人更为完美充分。我们是两个人,两朵微小的生命火花,外面是黑夜和死亡的圈套。我们正坐在它的边缘,既危险又安全,鹅油从我们的手上滴下来,在我们心里,两个人彼此是贴近的,而眼下这个时辰,也跟这间屋子一样:在一种柔和的火光映照下,我们感情的亮光和阴影也在闪烁摇曳。他知道我些什么?我又知道他些什么呢?从前,我们在思想上是没有一点共同之处的——可现在,我们隔着一只鹅坐着,感觉到彼此的存在,而且两个人那么亲密,连话也不想说了。

烤一只鹅要花很多的时间,即使这只鹅又嫩又肥。因此,我们两个人轮流着烤。一个人往那上面涂油的时候,另一个人就躺下来睡觉。一股美妙的香味逐渐腾满了整间屋子。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它进入我的梦境,可是我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消失。在半睡状态中,我,看见卡钦斯基把一柄汤匙拿出来又放进去。我爱他,爱他的肩膀,爱他那有棱角又略有点伛偻的形体,同时,我还看见他后面的树林和星星,一个清晰的嗓音说着一些使我感到宁静的话,我,一个士兵,穿着很大的长筒靴,束着腰带,挎着背包,顺着铺展在面前的、被高高的天空笼罩着的道路走着,很快就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而且也很少有什么悲愁,只顾在寥廓的夜空下继续走下去。

一个小小的士兵和一个清晰的嗓音,如果有人去抚摸他,他也许是不会理解的,这个士兵穿着很大的长筒靴,怀着一颗麻木的心,向前行进着,就因为他穿着长筒靴,而且除了向前行进,他什么都忘记了。在那天边,不是有个地方盛开着鲜花,而且那么宁静,叫这个士兵直想流泪吗?那里不是有些迷人的景象,他并没有忘记,可也从来没有享受过,却已经消逝了吗?他的二十个夏天,不是还留在那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