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别了,丑陋的老房子。”六点差一刻时,她身穿波点薄纱裙,手提着箱子,从前厅走过时这样说道。礼服放在手提箱里,到达冬山就可以拿出来换上。此时,万籁俱静,天空灰蒙蒙的,像镜子背面的镀银。昏暗的小镇显得有些不真实,倒像镜子里的影像,她向这虚幻不真的小镇也道了别。六点过十分,巴士离开了车站。她装出一副经常旅行的样子,傲慢地坐着,不跟父亲、约翰·亨利和贝蕾妮丝坐在一块儿。但不久之后,她突然觉得大惑不解,就连巴士司机的回答也无法令她心安。他们本应该往北走,但汽车似乎在往南去。天空像着了火,炎炎刺目。他们经过玉米地,那儿一丝风也没有,在烈日下泛着蓝光。一片片红色的棉花田和黑色的松树林尽收眼底,一派南方的乡野风光。汽车驶过一些小镇——新城、里维尔、奇霍,一个比一个小。到了九点,他们来到一个名叫“花枝”的丑到极点的地方,在那换乘车。虽然叫这个名字,但那里别提鲜花,连根树枝都没有,只有一家孤零零的乡间小店,墙板上还残留着褪了色的马戏团海报,一棵楝树底下停着一辆空货车,还有一头打着盹的骡子。他们要在这等去甜井的巴士。弗·贾思敏心里仍然充满了疑问,对午餐盒提不起半点兴趣,一开始那玩意让她觉得丢人,因为它让他们看起来像一群很少出远门的土包子。巴士十点开的车,十一点到达了甜井。接下来的那几个小时难以形容。整个婚礼像梦一场,一切都令她无能为力。她先是彬彬有礼地和大人们握手,最后,理想中的婚礼破灭,结束时她眼睁睁地看着汽车载着哥哥和新娘绝尘而去,她扑倒在滚烫的泥巴地里,最后一次哭喊着:“带上我!带上我!”——从开始到最后结束,整场婚礼就像一场噩梦,完全失去了控制。中午过后一切就完事了,他们赶乘下午四点的巴士回去。

“好戏散场,人走茶凉。”约翰·亨利挨着她父亲坐在倒数第二排,搬出谚语道,“现在回家上床睡觉。”

弗朗西丝恨不得叫整个世界去死。她在最后一排挨着车窗坐下,贝蕾妮丝坐在她旁边。虽然不再啜泣,但她仍然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脸上汇出两道小溪。她耷拉着肩膀,压抑住膨胀的内心,身上的礼服也已经换掉。贝蕾妮丝在她一旁,身后还坐着一个黑人,想到这些,她心里冒出一个从来没用过的恶毒字眼:黑鬼。她现在对所有人都充满恨意,只想骂出来,羞辱他们。对约翰·亨利·韦斯特来说,这场婚礼只是一出好戏,看到婚礼结束时她的落魄模样,他特别幸灾乐祸,就跟吃天使蛋糕一样开心。她恨透了他,那小子居然穿上最像样的白西装,现在上面沾上了草莓冰激凌。贝蕾妮丝她也讨厌,因为冬山之旅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次观光旅行。至于父亲,她简直想杀了他,因为他放出话说回家要好好修理她。她恨所有人,就连挤在车里的陌生人她也恨,虽然泪眼迷蒙,看不清他们。她巴不得车掉进河里,或者撞上火车。她最恨的还是自己,想叫整个世界去死。

“高兴点,”贝蕾妮丝道,“把脸和鼻子擦干净,事情会越来越好的。”

贝蕾妮丝有条蓝色的宴会手帕,配她那件最漂亮的蓝裙子和蓝皮鞋。她把它递给弗朗西丝,尽管手帕是精致的乔其纱面料,用来擦鼻子显然不合适。她才没注意到这些。她们之间的空处放着三条父亲的手帕,湿答答的,贝蕾妮丝拿出一条帮她擦眼泪,她一动不动,也不闪躲。

“婚礼上他们把老弗兰基晾在一边儿啦。”约翰·亨利的大脑袋瓜从椅子背冒出来,露着参差不齐的牙齿笑嘻嘻地说。她父亲清清嗓子道:“行啦,约翰·亨利,别去惹弗兰基。”贝蕾妮丝又补充了一句:“现在坐好,老实点。”

汽车开了很长时间,现在往哪个方向都一样,她无所谓。从一开始婚礼就不对头。这种感觉就像在六月里,头一个星期他们三个在厨房玩扑克,玩了很多天桥牌,都没抓到过好牌,个个手气都很烂,叫的点数也低得很。直到有一天,贝蕾妮丝起了疑心,说:“来来来,咱们数数这些旧扑克牌。”于是说干就干,结果发现J和Q不见了。约翰·亨利最后坦白说,他先把J上的人像给剪下来,后又剪了Q给J做伴。他把剩下的边边角角塞进炉子里,悄悄地把人像带回家。桥牌的把戏被这样发现,但婚礼的问题又怎么去解释呢?

婚礼完全不对劲,虽然她也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那是一幢整洁的砖瓦房,位于阳光暴晒的小镇边缘。她刚进屋时,眼睛跳了一下;房间里摆着粉色的玫瑰,空气中飘着地板蜡的气味,银托盘里盛着薄荷糖和坚果仁,给人一种混杂的印象。每个人都亲切地对待她。威廉姆斯太太身穿花边连衣裙,两次问她上几年级,还问她婚礼前想不想出去玩荡秋千,用那种大人对孩子讲话的口吻。威廉姆斯先生也对她不错。他面色蜡黄,满脸皱纹,眼袋的纹理和颜色像放了很久的苹果核。威廉姆斯先生也问她在学校上几年级。事实上,婚礼中人们问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她想跟哥哥和新娘说话,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们,三个人单独待一块儿。然而,一直没有这种机会。贾维斯在外头检查从别人那借来度蜜月的车,贾妮思则待在前边的卧室梳妆打扮,周围簇拥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大女孩。她在两人之间徘徊来徘徊去,却一直开不了口。有一次贾妮思用胳膊揽着她,说很高兴多了个小妹妹。贾妮思吻她时,她觉得嗓子眼里一阵发疼,说不出话来。她在院子里找到贾维斯时,他一把将她举起来,嬉闹着说:弗兰基,一身皮,阿拉加芳基;踢着腿,拖着腿,弯弯腿的弗兰基。然后,他给了她一块钱。

她站在新娘的房间角落,想对他们说:我特别爱你们俩,你们是我的我们,请从婚礼上把我一块带走,因为我们就应该在一起。她只用说:请问能否移步隔壁房间?我有话要对你和贾维斯说。然后三个人在一间屋子里,她就有机会向他们解释。要是她提前把想说的话打印下来该有多好,这样就能拿给他们,让他们看到!但她没想到这一点,现在她感到舌头发沉,想说却说不出来,只能微微颤抖地问——面纱在哪里?

“我觉得暴风雨正在酝酿,”贝蕾妮丝说,“我两根坏掉的指关节总能预先感觉到。”

婚礼上没见到面纱,只有婚礼帽上垂下的一小块纱巾,没有人盛装打扮。新娘身上穿着日装。唯一令人宽慰的是,她开始本打算直接穿着晚礼服上车,后来及时发现问题就改变了主意。她站在新娘房间的角落里,直到婚礼进行曲在钢琴上奏响。在冬山,人们对她很亲切,管她叫弗兰基,都把她当小孩子。这和预想的不太一样,就像六月里的桥牌游戏,从头到尾总觉得什么地方很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