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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芭拉打开房间角落里的一盏灯,这盏灯的旁边是一个画架,用一块布蒙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块布掀开。

“再来看看这个,”芭芭拉说,“这幅画可不能丢掉。”

布下面遮着的是一幅油画,初具轮廓,却尚未完成。

“别指望了。”布雷特说。他又补充道:“芭芭拉对我的创作非常信任,但有时候,这种信任反而混淆了她的判断。”

花白头发的大个子黑人伦纳德·温盖特摇摇头。“但不是这一次,这次并没有。”

他首肯心折,仔细研究起这幅画来。

上面画着一堆汽车废品零件,重重叠叠堆在一起。布雷特当初从一个汽车废品垃圾堆里收集材料制作模型,把这些东西放在画架前面的一块板子上,用聚光灯照着。这当中,有几个被烧焦的火花塞、一个损坏的轮轴、一个废弃的油罐、汽化器的内件、破旧磨损的车灯、发霉的12伏电池、车窗把手、一片散热器、一把坏扳手、许多生锈的螺母和垫圈,还有一个方向盘,喇叭已经没了,歪斜地吊挂在上面。

他收藏的这一堆东西再平凡不过了,能够激发出伟大艺术品的可能性比任何别的收藏物来得都低。然而,布雷特却能化腐朽为神奇,把这堆乱七八糟的废品画活了,他的画布上既有粗糙的美感,又有悲伤的怀旧之情。这些东西被随意堆放在一起,整个画面好像在说,烧毁的、没人要的、一无是处的,眼前已然没有什么能阻止这一切土崩瓦解了。不过,它们也曾经一度有过生命,尽管短暂,却也发挥过作用,这象征着人类的梦想、抱负与成就。众所周知,其他的一切成就——不论过去、现在、未来,不论如何获得,都注定逃不出这样的宿命,终将在垃圾堆里收场。然而,不单是梦想,转瞬即逝的成就,这本身的过程难道还不够吗?

伦纳德·温盖特依然站在画布前,纹丝不动。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对艺术是有一点儿了解的。你真不错,未来可能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片刻过后,芭芭拉给画架又重新盖上白色遮布,关上了灯。他们回到了客厅。

“芭芭拉的意思是,”布雷特一面说,一面又倒了一些香槟,“我已经为穿肠酒肉出卖了灵魂。”他扫视一眼自己的公寓。“又或许是为了一间房子。”

“布雷特本来有可能兼顾设计和精美艺术的,”芭芭拉跟温盖特说,“要是他在设计领域不那么成功的话。现在,他偶尔有时间去做一些和绘画相关的事,也不过只是练练手而已。以他的才华,真是可惜了。”

布雷特咧嘴笑笑。“芭芭拉从来看不清事实——设计汽车其实和绘画一样富有创造性,或者说,汽车就是我的专长。”他想起自己几个星期前跟那两个学生说的话,你呼吸、吃饭、睡觉,都离不开汽车……夜里醒来都会想起汽车的样子……这就像是一种宗教信仰。

好吧,他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难道不是吗?或许没有他初来底特律时那么强烈了。但是,又有谁能真正一直保持激情如初呢?有时候,他也会看着自己周围的那些人,暗自纳闷。另外,要是把完整的事实都说出来的话,选择汽车继续作为他的专长,背后还另有原因。比方说一年55 000美元可以做的事情,更不用说,他今年才26岁,再过几年,到手的钱还会更多。他轻描淡写地问芭芭拉:“要是我住在小阁楼里,身上一股松节油的味道,你还会愿意过来做饭吗?”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你知道,我会的。”

就在他们闲聊之时,布雷特已经暗下决定,他要把过去几个星期都没有动过的这幅画完成。之前没有动的原因很简单,他一旦开始绘画,就会全身心投入其中,正可谓,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这顿饭给味觉和嗅觉带来了同等的享受。期间,布雷特将谈话引向伦纳德·温盖特在市中心酒吧里跟他讲的事情上。芭芭拉听说那些工人上当受骗之后,表现得比布雷特还要震惊和愤怒。

她提了一个布雷特不曾问过的问题:“拿走支票的指导员和秘书他们是什么肤色的人?”

温盖特立起眉毛。“有什么区别吗?”

“嘿,听着,”布雷特说,“你心里明白,太有区别了。”

温盖特回答得干脆:“他们是白人。然后,又怎么样呢?”

“他们也可能是黑人。”芭芭拉意味深长地说。

“是,但是那种概率微乎其微。”温盖特迟疑了一下。“你看,我来这里是做客的……”

布雷特摆摆手。“算了吧。”

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了。然后,温盖特说:“有些事情,我还是喜欢讲清楚,即便是朋友之间。所以,不要让这身皮囊蒙蔽了你们,你们所看到的只是这身牛津西服,大学文凭,还有我的工作。喔,当然,我是一个真正掌权的黑人,他们见了我会指着我说,你瞧啊,一个黑人都能坐到那么高的位置。嗯,不错,因为我爸爸能付得起我的学费,这在黑人家庭中是极少数,而上学又是黑人想要出人头地的唯一出路。所以,我就拼命地往上爬,也许我还能爬到顶,当一个公司董事也说不定。我还不算老,我承认我会很愿意的,公司也会很愿意。有一件事,我心里其实很清楚,如果要在我和一个白人之间做选择,只要我符合条件,他们就会选择我。游戏就是这么玩的,宝贝。他们会倾向我,因为公关部什么的,那些人就喜欢张扬,瞧瞧我们这儿!我们的董事里有黑人!”

伦纳德·温盖特抿了一口芭芭拉之前端给他的咖啡。

“总之,就像我刚刚说的,别被外表的假象骗了。我还是黑人当中的一分子。”说着,他突然放下了咖啡杯,怒气冲冲地瞪着餐桌对面的布雷特和芭芭拉。“每当发生今天这种事情,我不单单是生气,简直就是怒火攻心,对一切有关白人的事物都感到深恶痛绝。”

他眼里的怒气渐渐消散。温盖特又端起咖啡杯,尽管他的手还在颤抖。

过了一会儿,他说:“詹姆斯·鲍德温笔下曾言,‘在美国,黑人的遭遇,是你们任何一个白人做梦也想不到的,连猫狗都不如。’这话没错——在底特律就是这样,别的地方也是这样。过去几年发生的那些事,实际上,也并没有真正改变大多数白人内心的态度。即便是为了良心上能过得去,而做的那一点点改变,也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比如,中坚力量招聘的事,被那对白人从中作梗,最终还是失效了。这里的学校、住房、医疗都糟糕得令人难以置信——除非你是黑人,你才会相信,因为你知道,你经历过,这可并非易事。但是有朝一日,如果汽车行业还打算在这座城市存活下去——因为汽车行业是底特律的支柱——就不得不改善黑人社区的生活状况,因为别人不会去做这种工作,也没有那个体力和脑力。”他又加了一句:“话虽如此,但我觉得,他们还是不会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