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10页)

“脱下来!”莱文说,布迪乖乖地摘掉面具。他不仅被逼着摘下面具,而且也剥掉了白大褂和绿呢子衣服。当全身被剥光以后,他的希望也完全破灭了——想在战争中当群众领袖的希望成为泡影。他只不过是个又羞惭又害怕、一身胖肉的年轻人,穿着内裤,站在汽车房里瑟瑟发抖。他内裤的屁股上还破了一个洞,腿上的汗毛刮得干干净净,两个膝盖泛着红色。他的身体还算是强健,但从他肚子的曲线和脖子上的肥肉判断,他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他像是一条大狗,需要远比这种城市生活能够提供的更多的运动。虽然他也坚持长跑,一星期总要跑好几次。不管天气多么冷,他都穿着短裤和背心在公园里慢吞吞地跑圈,带着孩子出来散步的保姆看着他窃笑,儿童车里的那些令人无法忍受的小孩对他指指点点,尖声尖气地发表评论。布迪虽然脸有些发红,但从不气馁。他锻炼得不错,但是锻炼了这么久却只落得这么一个下场——穿着带破洞的内裤站在那里发抖,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瘦胳膊瘦腿——那胳膊他一把就能扭断——的小流氓穿上自己的衣服,戴上自己的面具,扬长而去。实在太叫人下不来台了!

“转过去。”莱文说,布迪又老老实实地转过身去。他现在已经成了个可怜虫,既害怕又可怜,即使莱文给他一个机会,他也不知道怎么利用。他从来没有什么幻想,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险,这次在汽车房的电灯泡底下,面对着一只转瞬就会发射出痛苦和死亡的、狰狞可怖的金属长铳,他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了。“把手背过去。”莱文用布迪的领带把他的两只火腿般又红又粗的手腕捆住,那是一所不出名的公学毕业校友会的棕黄两色领带。“躺下。”布迪·费尔格逊服帖地倒在地上,听凭莱文用一条手帕捆住他的脚,又用另一条把他的嘴堵住。莱文捆得不太结实,但也只能这样了,他必须动作敏捷。他走出汽车房,把门轻轻关上。他希望自己能抢在警察前面几小时,但是无法指望警察一定能够给他多少分钟。

莱文在顶上伫立着博物馆的山岩下面小心翼翼地走着,随时注意前面有没有巡逻的学生。但这时医学院学生组织的巡逻队已经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有的在车站外面组织了纠察队,拦阻乘火车来的旅客走出车站,有的到北郊煤矿区去巡查。现在主要的危险是随时可能响起警报解除的笛声。街头上站着很多警察:莱文知道为什么,但他从警察前面坦然走过去,直奔制革街。他只计划到中部钢铁公司的大玻璃门,下一步怎样做,他自己也心中无数。他盲目地相信命运会安排好一切,相信恶有恶报,他必定能够复仇。只要进了那座大厦,他就会找到那个卑鄙地陷害他的人。他平安地走到了制革街,走到窄小的单行道马路另一边,直奔前面那座用钢框和玻璃建成的办公大楼。他带着某种喜悦的、必获成功的感觉摸着后胯上的枪。杀人和复仇使他心里轻飘飘的,这是他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一向压在他心头的那种恼恨、痛苦好像一下子都不见了。他似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另外一个什么人在执行复仇的计划。

一个人从中部钢铁公司的大门里探头出来看了看停在外面的汽车和空空荡荡的大街。这人的衣着像个办事员。莱文从人行道上走过去,从面具后面盯了一眼门后的这个人。他踌躇了一下:这人的面孔他似乎在他居住的苏豪咖啡馆外边看过一眼。他突然转过身去,急匆匆地从来路返回,心里有些害怕。警察已经在那里埋伏下了。

等到他走到商业街时,又安慰自己说,这没有什么关系。商业街非常寂静,除了邮局前面一个递送电报的报童正跨上脚踏车,他没有看见别的人。钢铁公司布下的警岗只不过意味着他们也发觉维多利亚街的窃案同中部钢铁公司有一定关系,绝不等于那个女孩子又是一个出卖他的娘儿们。他的老毛病,猜忌、孤独又在暗暗地啮咬他的心灵了。她是正直的,莱文几乎坚信不疑地赌咒说,她不会出卖我,这是我们两人一起干的事。他又想起她曾说过的一句话:“我们是朋友。”但他对自己是否安全终究有些怀疑。

舞台监督决定这一天清早就进行排练。他可不想再给演员买一批防毒面具,平白无故又增加一笔开支。防空演习开始的时候排演就应该已经开始,演习未结束前,排练一直进行。戴维斯先生说他想看看新排练的这个节目,所以舞台监督也给他送去了一张通知。戴维斯先生把通知书插在镜子下边,紧挨着一张名片。名片上记的是他的一些姑娘的电话号码。

在这套单身汉的现代化公寓里,暧气冷得出奇。同过去一样,柴油机又出了毛病,本来是二十四小时都有的热水也只是刚有一点儿温意。刮胡子的时候,戴维斯先生三番五次割破了皮,下巴上粘着好几个小棉花球。戴维斯先生的眼睛瞟到两个号码:梅费尔区632,博物馆路798。这是寇拉尔和露茜两人的住址。寇拉尔和露茜两个一个皮肤黑黑的,一个白白的;一个刚到结婚年龄,一个小巧瘦弱。这是他的白天使和黑天使。窗玻璃上还挂着黄色的晨雾,一辆汽车发出一阵逆火声,又使他想起莱文:莱文正被一队武装警察包围在一个铁路车场里,绝对不会漏网。他知道马尔库斯爵士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他很想知道如果一个人早晨醒来,知道自己活不过今天,该是什么滋味。“说不定哪个时辰就大限临头。”戴维斯先生心里乐滋滋地想,一边涂抹他的止血笔,把棉花团贴在较大的伤口上。但是如果一个人像莱文那样知道自己的末日已到,是不是还会因为暖气不够热或者刮脸刀太钝而发脾气呢?戴维斯先生的脑子里充满了伟大的哲学道理,他觉得一个注定走上死路的人计较脸上刮破了几个小口,实在是件荒谬绝伦的事。但是,当然了,莱文在那个小木板房里是不会刮脸的。

戴维斯先生匆匆吃了一顿早餐——两片吐司、两杯咖啡,从食堂里用升降梯送上来的四个腰子和一大片火腿,外加一碟银丝牌果酱。他想到莱文绝不会吃上这样丰盛的早餐,不禁得意非常。被判死刑的犯人在监狱里或许能吃到一顿丰盛早餐,可是莱文绝办不到!戴维斯先生最反对浪费东西。这顿早饭他花了钱,所以在吃第二片面包的时候他把剩下的黄油和果酱全都抹上了。一小滴果酱掉在他的领带上。

除了惹得马尔库斯爵士不愉快外,只有一件事叫戴维斯先生有些放心不下:那个女孩子。他怪自己太头脑发热了:开始想杀死她,后来又不想杀死她。这都要怪马尔库斯爵士。马尔库斯爵士要是知道了这个女孩子的存在,指不定要怎么惩治他呢,他当时简直吓得晕头转向了。但是现在这件事已经没有关系了。大家都知道女孩子是莱文的共犯,法庭不会相信罪犯对马尔库斯爵士的控告的。戴维斯先生在想这些事的时候,把防毒演习的事完全忘记了。他只想到如今万事大吉,他该到剧场去散散心了。在去剧场的路上,他在一台自动售货机上投进两枚六便士硬币,买了一包太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