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10页)

胶水厂的报警器长鸣起来,声音越来越尖,活像一只惊慌嚎叫的叭儿狗。所有的人都静立了一会儿,模糊想起了停战日默哀的情景,然后乱哄哄地分成三个组,争先恐后地爬到救护车顶上,戴上面具,开到诺维治寒冷、空旷的街头上。每过一个街角,救护车就甩下一群人。一个个小组沿着街头走下去,因为抓不到猎物而有些失望。街头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几个送信的孩子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跑,戴着面具,活像马戏团里表演单车的小狗熊。因为不知道在面具里说话声音能不能清晰地传出来,巡查小组的人说话时总是尖声喊叫,仿佛每个人都关在一间隔音的电话间里似的。他们的眼睛在云母镜片里滴溜溜乱转,盯着每一家商店的大门,一心想捉到个牺牲品。几个人围住了布迪·费尔格逊,建议抓一个警察,因为警察值勤是不能戴面具的。这意见被布迪否决了,他解释说,今天不是个寻常开玩笑的日子。他们搜寻的是那些不关心国家大事、连防毒面具也不屑于戴的人。“有的人连划船练习都逃避。”他说,“有一次在地中海,我们狠狠地惩治了一个不参加划船练习的人。”

布迪的话使他们想起了所有那些不积极参加演习的人,这些家伙利用别人这样忙碌的时候关在书房里读解剖学。“瓦特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布迪·费尔格逊说,“让咱们到他家里去把他的裤子扒掉。”他像喝了几品脱苦啤酒似的,精力顿时充沛起来。“到制革街去,”布迪喊道,“先向左拐。再向右拐。再进左边第二条街。12号,二楼。”他说这条路他非常熟悉,因为入学后第一个学期,在他知道瓦特是怎样一个浑蛋以前,他到瓦特家喝了好几次茶。认识到自己错误以后,他总想给瓦特一点儿肉体惩罚,为了表示同他彻底决裂,只说几句冷嘲热讽的话是远远不够的。

他们沿着空荡荡的制革街走下去,六七个戴着面具,白衣服上沾满煤灰的怪物,个个一般装束,无法分辨你我。从中部钢铁公司的大玻璃门外,他们看到三个人正站在电梯旁边同守门人谈话。公司附近布了不少穿着制服的警察岗。又走了几步,他们在广场上看到另一组巡查队比他们运气好,正往救护车上拖一个小个子(这人又跳又叫,拼命挣扎)。警察笑着在旁边看热闹。一队飞机隆隆地从头顶上飞过,在市中心俯冲下去,使这次演习增加了真实的气氛。先向左拐,再向右拐。在没到这地方来过的人眼里,诺维治市中心的建筑好像是个大杂烩。只有在市区北部的边缘上,过了一个公园,才能看到一条又一条的整齐街道,两边都是富裕的中产阶级的住宅。在市中心大市场上,转过几座大玻璃钢窗的近代化办公大楼,就是一排湫隘的小肉店,刚把豪华的大都会饭店抛去脑后,扑鼻就闻到一股寒酸的煮青菜味。只要在诺维治市内转一圈,世界上一半的人是没有道理不了解另外一半人是怎样生活的。

左边第二条街。路一边只建了一半楼房,再往下走就是光秃秃的岩石。街道陡然倾斜下去,岩石上过去伫立着一座碉堡。但现在,这座碉堡已经改建成一幢黄砖砌就的市博物馆,博物馆里面陈列着石器箭头和棕色陶片,动物馆里有几个虫蛀的鹿头和一八四三年诺维治伯爵从埃及带来的一具木乃伊。只有这个木乃伊幸免虫蛀之灾,但博物馆的管理人说老鼠已经在里面做了窝。麦克胸袋里装着一个洗鼻器,想爬到岩石上面去。他大声对布迪·费尔格逊说,管理员没戴面具,正站在博物馆外面给敌机发信号。但是布迪和另外几个人却没有理会他,径直向下面12号门牌跑去。

女房东给他们开了门。她讨好地对他们笑了笑,告诉他们瓦特没有出去,大概正在看书。她揪住布迪·费尔格逊的衣服对他说,他们应该把瓦特先生带出去活动半小时,整天看书对他身体太不好了。布迪回答说:“我们就是来带他走的。”

“哎呀,这不是费尔格逊先生吗?”女房东说,“您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但要是您不跟我说话我还真认不出来了,戴着这种大罩子。我刚才正要上街,多亏瓦特先生提醒我,正在举行这种毒气演习。”

“啊,他还没忘,是不是?”布迪说。因为房东太太认出他来,布迪的脸在防毒面具后面涨得通红。这就使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要摆一摆威风了。

“瓦特先生说,我会被人送进医院去的。”

“来吧,孩子们。”布迪一边说一边把大家领上楼。但是因为人数多了一点儿,这件任务就不知道该怎样执行了。不能所有的人一拥而入,一下子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他们只能跟在布迪后边,一个一个地走进去,一言不发地围在瓦特的桌子四周,而且有点儿不好意思。如果是个精明人,这群人是不难对付的,但瓦特却不是这样的人,他知道他同这些人早就结了怨,不想对他们卑躬屈膝、丢失脸面。他学习勤奋是因为他喜欢学习。他并不能以谋求出路作为勤学的借口,因为他家境非常富裕。他不参加体育活动是因为他不喜欢活动,也无法以健康不佳作为借口。他那股精神上的傲气是他事业前途必然获得成功的保证。如果说他现在发愤学习、招同学忌恨,这却是为他的前途所必须付的代价:取得爵士封号,在哈利街[18]开一所高级诊所,为名流贵人行医看病。像瓦特这种人是用不着怜悯的,值得可怜的倒是他的那些敌人,五年大学生活庸庸碌碌地度过,毕业后一辈子埋在外省一个小医院里,终生没有出头之日。

瓦特说:“请关上门。你们不觉得穿堂风太冷了吗?”他这句有些害怕又充满讥嘲的话给了来的人一个机会,他们对他的忌恨猛地涌了上来。

布迪说:“我们来问问,你早上为什么不去医院?”

“这位是费尔格逊,是不是?”瓦特说,“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了解我的行动。”

“你是个奸细,是不是?”

“你用的这个词儿可老掉牙了,”瓦特说,“你说错了。我不是奸细。我只不过在翻看几本老医学书。我料想你们对这些书并不感兴趣,所以我请你们到别的地方转转去。”

“你还在用功?你们这些人就是靠这个往上爬的,别人都在干正经事,你们却躲在家里用功。”

“这只不过是每人的趣味不同,”瓦特说,“我的乐趣是翻这些旧书堆,你们的乐趣是穿戴着这种怪玩意儿在街上大喊大叫。”

这句话把来的人惹恼了,就像他对皇家制服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一样。“我们要扒下你的裤子来。”布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