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10页)

“请便。我看还是我自己脱吧,”瓦特说,“为了节省时间。”他一边说一边果真自己把裤子脱下来。他说:“你们要干的这桩事具有心理学意义,研究一下倒蛮有意思。这同阉割有相像之处。我的理论是,在内心深处这都是对别人性机能嫉妒的一种表现形式。”

“你这个狗杂种。”布迪说,说着他拿起一个墨水瓶,把墨水往墙上一洒。他不喜欢“性”这个字。他一方面对酒吧女招待、对女护士、对浪荡的女人抱有很大的兴趣,另一方面又相信爱情,那仿佛同温暖的乳房、同母爱有一定的关系。“性”这个词却把这两类事物混同起来了,这令他不由得火冒三丈。“捣毁他这间狗窝!”他大喊一声。听到这一声号令,他手下的一帮喽罗马上兴致勃勃地大干起来,简直像一头头的小公牛。但正因为大家兴致高了,倒也没有认真破坏什么。他们只不过把书从书架上拉出来,抛了一地,打碎一个玻璃镜框,因为镜框里面镶的是一幅裸体画的复制品,激起了他们清教徒的义愤。瓦特冷冷地看着他们。他心里有些害怕,但越是害怕,他也就越尖刻。他只穿着一条内裤站在那里,布迪突然看清他了:他看到他生来就比自己优越,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他对这个人恨之入骨。他感到自己虚弱无力,他没有瓦特那样“高贵”,他脑子不聪明,再过几年,瓦特就要扶摇直上,成为哈利街一位名医,专给名媛贵妇治病,荣获爵士封号,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也再不能影响瓦特的财产和幸福了。侈谈自由意志有什么用?只有战争和死亡可以挽救自己,不致潦倒终生:外地小医院,永远伴着一个枯燥乏味的老婆,无聊时打打桥牌……他觉得如果自己有勇气干出一件什么事,叫瓦特永远忘不了自己,心情就会好一些。他拿起墨水瓶来,倒在摊开在书桌上的一本古老的手抄本的扉页上。

“走吧,孩子们,”他说,“这屋子臭味太大了。”他领着手下的人走出屋子,下了楼梯。他觉得自己情绪很高,好像证明了自己还是个名副其实的男子汉似的。

刚一出门,他们就抓到了一个老太婆。这个老太婆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群人要干什么,还以为他们要向她募捐,掏出一便士铜币来要他们收下。这些人告诉老太婆得把她送到医院去。他们对她非常客气,一个小伙子还主动替她拿着买东西的筐子。刚刚演完了一出武戏,这群人一下子变得非常温文尔雅起来。老太婆还是什么都不懂,笑着对他们说:“哎,我可不去,你们这些小伙子真会出主意!”一个人搀着她,扶着她往前走。她又说:“你们这里面谁是圣诞老人?”布迪不太高兴:老太婆这么糊涂伤害了他的自尊心。突然,他心里涌现出一片高贵的感情:“首先要拯救妇女和儿童。”“尽管炸弹像雨点一样落下来,他还是帮助一个老太太平安脱险了……”他没有再往前走,看着别人把这个老太婆送上救护车。老太婆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咯咯地笑个不停,一边还不断用手指头捅别人的肋骨。在寒冷清澈的空气里,她的笑声传得很远。她一直叫他们“脱下那些玩意儿,别再拿老人家寻开心”,就在这些人转过街角的时候,她还叫他们摩门教徒[19]。也许她要说的是穆斯林,因为她的印象中穆斯林都戴着面纱,而且都有好几个老婆。一架飞机隆隆地从头上飞过去,街头上除了炸死炸伤的人以外,只剩下布迪一个。就在这时候,麦克跑了过来,说他有一个好主意。为什么不从博物馆把木乃伊偷出来,送到医院去?木乃伊没戴防毒面具。挂着骷髅旗的救护车已经把小老虎蒂姆捉到,现在正在街上穿梭,准备抓市长老派克尔。

“不,”布迪说,“今天不是普通开玩笑的日子。演习是件正经事。”突然间,他发现一个小路口有个没戴面具的人,这人一看见他便扭头往回跑。“快,把那个人抓住。”布迪喊叫起来,“抓住他!”话没说完,布迪和麦克就追了过去。麦克跑得快,布迪身体已经开始发胖,没有多久,麦克已经领先了十码左右。那人比他们起步快,这时已经钻进另一条街,看不见了。“你先跑,”布迪对麦克喊道,“抓住他,等我赶上来。”转眼间麦克也跑得不见影子了。在布迪经过一幢楼房的时候,门道里一个声音说:“咳,说你呢。忙的是什么?”

布迪一下子站住了。说话的人背靠门站在门道里,麦克经过的时候没有发现他。从这人的行径上看,他有意埋伏在这里,肯定安着什么坏心,绝不是想开个玩笑。这条伫立着一座座哥特式小洋房的街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你们在找我,是不是?”那个人说。

布迪厉声喝问道:“你怎么不戴面具?”

“你们在做游戏吗?”那人气冲冲地问。

“怎么会是做游戏,”布迪说,“不戴面具,你就是伤号了。你得跟我到医院去。”

“我得到医院去,真新鲜。”说着,那人的身体反而更向后缩了缩。他生得又瘦又小,衣服的两个胳膊肘都已磨破了。

“你还是走一趟吧。”布迪说。他深吸了一口气,胳膊上的腱子肉绷了起来。纪律,他想,太缺乏纪律了。这个小浑蛋看见了长官居然还这么蛮横无理。他知道自己力气比这个小个子大得多,暗自扬扬得意。他要是不老老实实跟着走,我就一拳把他的鼻子打扁。

“好吧,”那人说,“我跟你走。”他从黑暗的过道里走出来,狠毒的丑脸、兔唇、粗俗的格子呢衣服,尽管没有反抗,他还是带着一脸杀气,神色狰狞。“不是往那边,”布迪说,“往左。”

“你跟我走。”小个子用口袋里的枪抵住布迪的腰,下命令说。“我是伤号,太可笑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进那个大门,不然的话你可就成了伤号了……”他俩对面是一间小汽车库,车库里没有车,车主一定开着车上班去了。这间空房子没有关门,伫立在只有几英尺长的一条车道的尽头。

布迪强作镇静地骂了一句:“他妈的。”但是他立刻就认出了本地两份报纸都描写过的这个长相,再说,这家伙那种声色不动的劲儿恰好说明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这是布迪一生中永远不能忘记的时刻,那些对他的行为并未提出指责的朋友也决不叫他把这件事忘记。在他的一生中,这个故事不断在他最意料不到的地方出现,不论是严肃的历史书还是记叙罪案的材料汇编。一句话,此后布迪平凡、庸碌地在各处辗转行医,这个故事一直跟随着他。没有人认为他这时的行径关系如何重大,也没有人对他的表现提出任何怀疑:他乖乖地走进汽车房,服从莱文的命令,锁上了房门。但是他的朋友们却不了解这件事对他是一个如何致命的打击,因为他们都没有冒着冰雹似的炸弹在街上守卫,没有抱着兴奋和喜悦的心情期待着战争,他们都不是布迪,只当了一分钟的战斗英雄就卷入了真正的战争,被一个瘦骨嶙峋的亡命徒手中的自动手枪打破了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