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一章 演出(第3/6页)

这种行为中间到底有多少崇高的自尊呢!这里的问题不是对金钱的尊重,而是对自己的尊重。总之,金钱和财富在监狱里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尊重,尤其是从囚犯的总体来看的话。即使是从囚犯个体一个个来审视,我也不记得我们之中有谁曾经为了钱而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是的,是有人像乞丐似地向我乞讨过的。但是,这种强索的行为中更多的是一种恶作剧和找乐趣,更多的是一种天真的幽默,而不是真的为了得到什么好处。我不知道我是否把这点说清楚了?……哈,我们把演出给忘了。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吧。

在帷幕升起以前,整间屋子里是一幅奇怪和热闹的图画。首先从四面八方挤成一堆的观众,脸上带着幸福感,耐心地等着演出开始。后面的人彼此挤压。许多人从厨房里取来木柴放在墙边,自己踩在木柴上,双手搭在前面同伴的肩上,站得牢牢的,准备就这样站上一两个小时。他们很高兴自己找到了这样的位置。其他人有的则踮起脚趾,脚跟靠在炉子上,身体靠在周围的人身上,在整段演出中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这是最后面靠墙那些人的情况。侧面的一群人挤在乐队旁。这里是最好的位置了。其中有五个人爬到火炉顶上,居高临下。这些幸运者真是太幸福了!迟来的人在另一面墙的窗台处涌动着,似乎还没有找到一处好的地方。

大家都很安静,很有秩序。每个人脸上都透着天真的期望,都想在长官和客人面前表现自己。大家热得脸红彤彤的,被汗水湿透了,鼻子也闷得塞住了。在这些刻着皱纹、带着烙印的额头和脸颊上,在那些迄今晦暗,有时发出可怕火焰的眼睛里,此刻却出现了奇怪的变化,闪闪发出孩子般的快乐、甜美和纯洁的光彩!大家都没戴帽子,我从右侧看过去,全是剃得光光的头颅。突然,舞台上传出忙乱、喧闹的声音。帷幕徐徐升起,乐队开始演奏……这个乐队值得在这里一提。舞台旁边的铺位上,坐着八位音乐家:两把小提琴,一把是监狱里囚犯的,另一把是从监狱外借来的;三把巴拉莱卡琴,都是囚犯自己制作的;两把吉他和一个手鼓。小提琴拉出尖利刺耳的拉锯声,吉他手弹得很蹩脚俗气,但巴拉莱卡琴弹得很不错,前所未闻,灵巧敏捷的手指轻快拨动着琴弦,比得上最好的演奏家。

他们演奏的全是舞曲。在最激情的地方,他们用指节敲打着乐器。音调、韵味、旋律都是自己原创的,与众不同。其中一个吉他手很了解自己的乐器,他就是那个弑父的贵族。至于手鼓,那简直就是个奇迹!他用一根手指尖旋转着手鼓,用拇指在羊皮鼓面上来回蹭蹉,传出频繁、清晰和重复的节拍,忽强忽弱、层次分明的鼓声,突然又像撒下了无数颗小豌豆,窸窸窣窣地向远处消逝而去。最后,整个乐队一起奏出了两个响亮的谐音。

说实话,直到那之前,我对于这种简单的民间乐器可以奏出什么样的音乐几乎没有一点概念。我相当吃惊。声音的和谐、乐器的熟练配合,但更重要的是乐曲精神和旋律的完美表达,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初次意识到,在我们俄罗斯民间舞曲中蕴含的那种无穷、雄伟的震撼激情。

帷幕终于拉开了。观众蠢动起来,大家都朝前跨进一步,后面的人踮起了脚尖,每个人都张着嘴,瞪着舞台,一片寂静……演出开始了。

站在我旁边的是阿雷和他的兄弟,以及那些切尔克斯人。他们爱看戏剧,每天晚上都去。我不止一次地注意到,所有的穆斯林人和鞑靼人,都对那种戏剧充满着激情。伊萨·弗米奇也在他们这群人之中,从演出开始,他似乎用尽全身在聆听、在观赏,脸上洋溢着惊喜、欢乐和最天真的贪婪期待。当他失望时,甚至还会露出一副可怜模样。阿雷的脸很甜,闪耀着那种孩子气的快乐。我承认,我看着他的脸时真的感到很开心,我记得,每当演员玩一些有趣和聪明的把戏,引起哄堂大笑的时候,我会立刻转头去看他的脸。他没有看到我,也顾不到我!靠我左侧很近的地方有一个老年囚犯,总是皱着眉头,总是对什么都不满意,脾气暴躁。他也注意到了阿雷,好几次微笑着转过头去看他,他真是太可爱了!不知为什么,老头叫他“阿雷·谢苗尼奇”。

开始演“情敌菲拉脱卡和米洛士卡”了。巴克罗星扮演的菲拉脱卡真是太出色了。他把这个角色诠释得惊人的完美。看得出来他对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都仔细研究过。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他都赋予了完全符合这一角色个性的意义和价值。除了他对角色的努力研究以外,巴克罗星是个真正快乐的、简单质朴的人。你肯定会同意,这是一个真正伟大的天才演员。我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剧院里看过很多次“菲拉脱卡”。我可以确定地说,大都市里扮演菲拉脱卡的演员都没有巴克罗星发挥得好。相对而言,他们并非真正的农民,不是俄罗斯农民。而且他们扮演的农民有些演得太过火了。此外,巴克罗星因为有竞争而显得格外生气勃勃,演得特别精彩。大家都知道,在第二幕里的克特里尔一角会由囚犯鲍采金来担任。我不清楚为什么大家认为他比巴克罗星更有天赋,会演得更好。巴克罗星为此像一个孩子似的感到很痛苦。在演出前的最后日子里,多少次他来找我,向我倾诉了他的这种感情。演出前两小时他还在发烧,浑身颤抖。当观众中爆发出笑声,向他喊道:“好极了,巴克罗星!演得好!”他笑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眼中闪烁着灵感的光芒。在米洛士卡和菲拉脱卡接吻的那一场戏中,他对米洛士卡大声呼叫:“先擦擦你的嘴!”同时他自己也抹了抹自己的嘴,观众哄堂笑得前俯后仰。他演得太有趣了。

但使我感到更有趣的是那些观众,这时他们是真正完全放开了,尽情地欢乐着。他们把这种欢乐气氛又传给了巴克罗星,鼓励的呐喊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一个囚犯用手肘推了推身边的同伴,兴奋地把自己即时的感受告诉对方,甚至毫不在乎对方是谁,也许根本没有看清谁在旁边。另一个人看到了某一可笑的场面,突然向开心的人群回过头去,匆匆扫上一眼,笑着挥挥手,似乎要激起大家跟着他一起笑,然后自己又马上激动地被吸引回到舞台上。也有人用舌头发出啧啧响声,一刻都不能安静地站立在那里,因为没有地方可以移动位置,只能不断地换脚踮立。演出结束时,全场的欢乐达到了最高潮!我一点不夸张。想象一下,监狱、脚镣、长期的忧伤、单调的生活,像阴沉的秋天里掉下的雨点,突然,所有被监禁、被压迫的囚犯被准许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自由空气,尽兴玩耍,使他们忘记了沉重的梦魇,而且准许他们演戏——多精彩的一出戏啊!使他们为自己感到多么骄傲,在整座城里创造奇迹,让他们知道,我们这些囚犯是什么样的人!当然,一切都使他们感到好奇。比如服装,他们非常好奇地想看看,例如,瓦卡、涅兹维塔耶夫、巴克罗星穿上完全不同的服装,和这么多年来他们每天所看到的有多少不一样。“一个囚犯,一个戴着脚镣哐当哐当作响的囚犯,现在穿着礼服,戴着圆帽,披着风衣——竟和平常人一样!戴上假发,贴上假须,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红手帕,抖一抖,就像一个真正的绅士!”每个人都对此感到极其兴奋。“仁慈的地主”出场时穿着副官的制服,虽然很旧,但带着肩章,帽上还有帽徽,产生了非凡的效果。这个角色有两个人争着要演——你会相信吗?这两个人争得像小孩一样,为了这个角色吵得可厉害了,差点动手打起来,都希望能穿穿那套制服出出风头!其他演员把他们拉了开来,当下进行表决,多数人赞成把这个角色给涅兹维塔耶夫,不是因为他更英俊,更像一个绅士。而只是因为涅兹维塔耶夫向每个人保证,他出场时,会像一个真正的绅士、花花公子一样,拄着手杖,挥舞着,并在地上画圈。这可不是瓦卡可以想象出来的,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些绅士。事实上,涅兹维塔耶夫带着他的情妇出现在观众面前时,他确实这么做了,他快速而流利地用一根细细的芦苇秆做成的手杖,在地上画圈,显然他认为这是贵族一种高贵的气质、优雅的风度,和顶级的派头和时尚。也许在童年某个时候,当他还是个打着赤脚的男孩时,曾经看过穿着体面、拄着手杖的绅士,对那种挥舞手杖的风雅姿态着了迷,那种不可磨灭的印象深深地永远留在他心里,所以,现在,当他三十岁的时候,在监狱里会完全回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