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失乐园(第2/5页)

这就是德里那一晚给我的感受。我去那个公寓,希望得到思想参与讨论。但我没有发现思想,只有执迷,没有讨论,只有毫无诚意的抱怨,诱惑人沉溺其中,让人被造作的悲剧情绪包围。

车辆的噪音从窗外传来,我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听清他说的话。灯光昏暗,我也必须努力才能看见。这里距离“花园城市”新德里市中心很远,是一所位于郊区的政府公寓。找到这里很不容易,因为和新德里郊区其他地方一样,街道没有名称,没有引路的地址,只有一个数字。而且,编号的方式就像市政服务档案,号码用得很旧,转手多次,简直快磨没了。我们的主人是位市政公务员,职位很高却满怀怨恨,他所在的部门根本没有资源去完成名义上该完成的工作。他很快就离开了我们,只留下他简朴的妻子与戴眼镜的幼子(老的差错,新的希望)陪着我们坐,而他则站在昏暗的角落,像一只偷偷进食的动物,挡住自己晚间的猎物,不让我们看见。他焦虑不安地纠缠着一位势力微薄(且极为愚蠢)的外省政客。野心如同绝望一样,野心的尖叫声比那位害怕被捕的反对派男人的歇斯底里、那位失去仆人的女人的沉溺还要尖厉。

我那晚的出租车司机是个锡克族教徒。他年轻时是运动员,至今仍然有着运动员体型。他通过来访的外国运动员了解国外,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他还是报纸的热心读者。他有自己的出租车,在饭店里有一个停车位。我觉得他过得比绝大部分印度人要好,不过他脑子里却只想着移民。他想去一个阿拉伯海湾国家,给了中间人即“掮客”一大笔钱。他说,现在文件就快备齐了,就等着掮客给他“无异议”证明。当然,他也为付给掮客的那一大笔钱犯愁。说起话来就像是已经清楚自己等得太久,开始担心自己被骗了。

对许多人来说,印度走错了路。那么多生活在独立印度的人成了难民,或者寻求难民的身份。而这尚且是在德里,一个景况相对不错的北方移民城市,这里的人民清醒而有活力,印度理应为他们而走上正途。这片土地向东向南绵延上千英里,穿过人口过密的恒河平原和岩石构成的德干高原。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的最后,似乎无法想象—浦那-孟买沿途的无土地者居住的窝棚,工作在金黄色黄麻捆中的比哈尔童工,孟买市中心分租宿舍和占地居民聚居区,穿梭于维查耶纳伽尔废弃的石头间、身着亮色棉衣的饥民,斋浦尔城外的饿殍。这就像一场无人能够承受的灾难。我没有印度式的保护,而这种保护姿态或多或少促成了灾难。我只能等待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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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情的政府、一党专政、只有少数人参与的民主制度和衰败的甘地主义表现在国会政治家穿的土布白衣上,它不再是服务的象征,而是权力的统一,看它一眼就令人感到愤怒;而现在有了“紧急状态”、受审查的新闻和秘密逮捕,我们很容易陷入反对派的那种歇斯底里中。

不过,同样容易理解的是,为什么革命消散无踪了。领袖们抬出他们认为颠扑不破的甘地主义真理,把自己当作许许多多的甘地,可是他们显然被群众热情的回应所误导了。而一九七五年的印度不是一九三○年丹地食盐长征的印度。政治行动不能仅仅汇集于简单的象征性行动(从丹地海滩上抓起一把盐)、宗教式行动,以及对某个物体或对被玷污的土地进行仪式性的清洗净化中。一九七五年需要的是更为世俗与困难的东西。印度不需被再次净化,她应该如甘地夫人直觉到的那样,被整肃和鞭策。应该看到,它需要的是更为世俗的机遇。“紧急状态”的疾风骤雨呼应了公众情绪,消除了旧有的挫折感。民众平静地回家了。

德塞先生那类人的甘地主义和他所反对的那些人的甘地主义一样,是一种出风头和空洞的东西,它什么也提供不了。牺牲的是别人(所谓甘地夫人房子外的尸体),德塞先生(从他与外国记者的访谈来看)认为自己是安全的,甚至可以免于被捕。革命是愤怒和反对的表达方式,但那是一场不见思想的革命。它只是情绪外泄、是沉溺,它不能令印度前行,而革命的民众对此非常清楚。革命的核心被荒唐地提升到政治程序的高度,但它其实不过是旧的甘地式行动号召的微妙歪曲。革命的核心是印度旧有的面对挫折的态度,是溃败的念头,是从现实世界转向、回溯历史,是对老道路的新发现,即“简朴”。

简朴——这是在德里那晚反对派男人的执迷之处,就是它令讨论变得不可能。简朴就是老印度,就是甘地。它反对独立的印度所做的一切。而作为政治-道德抗议的动因,它却可以用之不竭。已经做了的一切都是错的,一无是处。简朴的反面就是降临在印度身上的强权政治,简朴的反面就是镇压、集中营、希特勒。印度正沿着这样的方向前行,这样的印度还是被碾成碎末更好。捷克斯洛伐克是个小国家,捷克斯洛伐克有过苦难吗?这种对当前历史的观点令人吃惊。不过他是个受伤的人,他的甘地式的简朴(像德塞先生的那样)无异于原始人的仇恨。

对于他的那种简朴,只能以否定的态度来界定。这是对现代国家理念的一种离弃。(国防?谁会、谁又能够征服印度?这样的观点出自一位承担责任的人,一位有自己观点的人,而此时的印度在经历了千年的侵略和征服之后,刚刚赢得二十九年的完全独立!)最为关键的是,简朴是对工业发展观念、对机器观念的离弃。甘地式的纺轮和手织机就能够拯救农民,让印度在它的村庄中保持安宁。(尽管那样的工程建设、那样的电力需求、那样的组织、那样的砖砌水渠历史上第一次把饮用水带到了北方哈尔亚纳的沙漠村庄。当然不可能带到每一口水井里,而是每个村庄里都建起了一到两个给水塔。)

这种简朴的观念(引用西方资料以实现印度式的倒退并俨然成为政治行动的基础),是一种更衰弱、更老旧的东西。也许它不过是对发展中可能会遇到的困难的离弃,是智识的必然投降,是宗教意义上的放弃,是对古老印度式幻想的屈服——印度历史的神秘感,永恒印度会永获重生与成长的理念,把印度乡野中的贫困和农奴制度(步伐笨拙的秃鹰在雨中争夺动物肿胀的尸体)变成田园牧歌式回忆的转换。回忆的那段时间既切近而又刚好不可企及,那时候人们认得未受亵渎的神灵,而神灵对婆罗门有求必应,公牛拖犁,母牛产奶,这些牲畜的粪便肥沃了田地,农作物的茎秆覆盖着纯净者的简朴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