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2/9页)

波兰女人带来了新药,一种治胃烧灼的药水。还有一本又大又厚的书。

“你忘了这本画册。今天早上。在治疗室。你可能很需要的,假如你睡不着觉的话。跟安眠药配合着用,兴许很管用。”

哈丽娜微微一笑,露出了跟波兰的雪一样白的牙齿。

“你希望我把电视打开吗?这样兴许会让你换换想法?”

不,这不会让他换什么想法的。麦克凯勒先生的女儿女婿走了。妻子静默无声,丈夫打着呼噜。戈拉寻找安眠药。

他深更半夜中醒来。他本想睁开眼睛,但他做不到。他隐约发现一丝光从大街而来,透过窗户,他很想睁开眼睛,但他的眼皮沉甸甸的。

屏幕上,一局象棋,半杯酒。暗色的液体,很大的泡沫。边上,罐头:可口可乐。世界之局!彼得成了一个明星,新世界喜爱明星。病人没有睁开眼,他的眼皮像墓碑那样沉甸甸的。声音,骚动,有人掀翻了棋盘。王、后、象在地上无情地滚动,来到房间中磷光闪闪的角落:

“来一点,来一点,往左。再来一点。你得醒醒。”

他的脑子很难清醒过来,他辨认出了哈丽娜鸟儿般的咕咕声。

“来一点,我们只是把你弄醒一点。”

他抬高了枕头,用腰身把它稍稍往高里挪了挪。他终于睁开了自己的老眼皮,看见她了。

“你的血压很高。血压又增高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监视着显示器。总显示器,它连接各个房间的屏幕。”

屏幕上,彼得不再跟梅菲斯托斯下棋了。人们看到绿色的曲线和绿色的数字。惊恐的旋风,简短的气息。在胸膛左侧,敌对的零件。血压爬升了:20/9.9。值班医生跟一个中国女实习医生,以及一个高大的棕发女助手出现了。“是的,我们要打一针。”注射器,又是两个注射器,为了抽血。

“针对血压,你吃了什么药来的?”

他喃喃道:科扎尔50毫克。他们给了他一片白色的药,科扎尔100毫克。

“平静下来,睡一觉,我们过一个小时会过来看的。”

哈丽娜朝按钮做了一个小小的动作。

曲线很快有了变化。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19.1/9.2,19.4/9.3。

哈丽娜俯身,很认真地,拿给他喝的。

“检测说明,酶的比率过高。你得在这里多留一天。”

现在,人们就是这样做分析的?瞬间之中?谁作出决定让病人在医院多留一天,而全然不顾种种经济措施?除非情况严重,不然,人们是不肯多花钱的。“我们是一些号码,一些账户,仅此而已,”那位苏维埃人早就说过。

哈丽娜重新俯身,抽了一次血,整了整枕头。

“一切都会好的,血压下降了,情况好转。”

“是的,我看到了,18.9/9。是一次下降还是一次错误?”

哈丽娜笑而不答。病人也笑了,他本该请她给他讲一讲她是如何来美国的,还有为移民开设的英语课,小巧玲珑的墨西哥人,上了年纪的中国老太太,胸脯高耸的巴西女人,在葡萄牙餐馆做厨师的第一份工作,学习救援的夜校课程,跟海军军官暴风雨般的恋情,去德克萨斯的第一次旅行,她那从罗兹而来的兄弟。

病人笑了,很疲劳,他没有力气要求什么,或倾听什么,他只满足于波兰女子的微笑。

清晨四点。一到六点钟,骚动就开始了,有人来量凡人的体温,有人来查房,有人送来早餐,上午的巡查,这魔术师郝斯皮塔尔。

“酶的比率好多了。不过我们还是要多留你一天。没有理由担忧。今天,你将参加关于未来几个月以及来年的指导性会面。药物,急救,饮食习惯,锻炼计划,定期检查,等等。”

复活之课,外加种种其他特权。

接下来的那一夜,痛苦减弱了,血压平稳下来。

“一切都将很好,”郝斯皮塔尔大夫宽慰他。“你已经变年轻了,但还不到开青春玩笑的地步。还得注意饮食习惯,适当锻炼,定时服药。”

病人瞧着他,找不到什么话可回答。他更希望这澳大利亚人能把他当邻居来接受,无论爱德华·郝斯皮塔尔住在哪里,他都承诺做一个审慎的邻居,他明白那样一个魔术师的担心和疲劳,每天都得几十次、几百次地从一个痛苦的心脏转到另一个,坚定,明确,带着微笑,不,他不会打扰他的,他只希望跟这个心脏病学的上帝维持一种保护性的邻居关系。这就是他期望的,仅此而已,这就够了,这会减少他的惊慌和孤独,是的,为什么不接受,即便是他的孤独。他会搬家到任何地方,只要能住在郝斯皮塔尔家附近,作为沉默、隐身的邻居,紧靠着这个更年轻、更敏捷、更有用的兄弟,而他,奥古斯丁·戈拉,却从来都不曾这么年轻、敏捷、有用过。

“我想对你表示感谢……”

“不,不,别这样……昨天,艾尔薇拉本来要送你回家,跟上一次一样。今天她过不来。我对看门人说了,他将会为你叫一辆出租车。他会开车送你到出租车站,并会请司机帮你进家门。你有我的电话号码。你什么时候想给我打电话就给我打电话好了。”

在家里,在孤独的床上!……他很满足,他固定住了彼得,在国际象棋棋局前,在地球之夜的屏幕上,他成功地跟他清清静静地说了话,低声低语,如同对一个亲切而又迷惘的表弟,他成功地让这位迷惘者惊讶和激动,彼得中止了棋局,也跟他谈了起来,腼腆,屈从,如同跟一个更年长、更睿智的表兄。

无论他从哪里来,来自内华达,从吉娜·蒙特威尔第,塔拉的那位开心的姨妈那里,还是来自犹他州大水附近长途村的那个有九个老婆的流亡者,摩门教徒亚历山大·约瑟夫,或是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戏剧艺术课,戴着温斯顿-塞勒姆卫理公会的面具,再或者来自佛罗里达州基韦斯特海岸巡逻队的海鹰[4]舰,它前来拦截2500万磅北美大麻,还有一万磅可卡因,无论他是从画册《美国生活的一天》的哪一页中跳出来,彼得都在2001年9月9日那天晚上,很自然地,在纽约搁浅了。

他没有忘记,他的表兄,奥古斯丁·戈拉,教授,好几个月以来,就为他在位于48街和第8大道拐角的广场宾馆中保留了一个房间。为了拿到神奇的绿卡,9月11日星期二,他跟由戈拉教授聘用的律师定了约会。他将进入新世界的新人行列,他将不再有理由隐于荒野。没有人知道这一次在世贸中心的约会,他没有向任何人泄露他跟戈拉教授分享的这个秘密,任何可能导致一种类似帕拉德罪行的可疑的星辰重合都被排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