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出租车司机不再是波尔坦斯基,而是一个塞内加尔大学生,酷爱美国以及在他故国的假期,女护士不再是漂亮的波兰女郎,而是一个戴眼镜的印度阿姨。郝斯皮塔尔大夫还是老样子。坚实,沉默寡言,值得信赖。

他在两个高他一头的年轻助手陪同下,来到术前术后治疗室。他过来巡视了八张床中的三张,它们被一道带花的帘布围住,那帘布沿着一条挂在天花板上的轨道灵敏地滑动。

“今天,你不再是第一个,而是第二个。我们会比上一次导入更多的支架。时间会更长。至于其他,过程还是老样子。”

病人不吭声,在蓝色的皱纹大褂底下赤露着身体。民主的赤裸把它带回到婴儿状态。

“你了解过程。微型的摄影头进入一条主动脉,走向心脏地带,传回影象。圆球膨胀开被堵塞的动脉,然后完成清理,再引入支架。”

修复!Plumbing[1]!这个医院里一天就做三十例,一个月就是八百。整个美国则有好几千。就像修汽车那样。

郝斯皮塔尔瞧着病人。

“我们使用Taxus Express 2。珍贵的金属,带有一个保护性的外膜,以预防以后的沉淀。Paclitaxel-Eluting Coronary System[2]。让我们充满信心。”

带轮子的床。电梯,18层,9号室,房门大开着。女护士是韩国人。杯子里是玫瑰色的药汤。手和脚不得动弹。助手,教授,电脑。走!

现在,屏幕在背后,病人再也看不见小蚂蚱啃吃血管中的垃圾,但他看到了女护士、医生、助手。突然,一针扎下。靠左,胸口处,左侧。再来,再来。细腻的触手,深深的针。痛苦。烧灼。微妙的,延续的。氧球扩张着动脉的管壁。圆柱的引入。病人闭上了眼睛,试图把精神跟肉体分开。

睡觉,戈拉教授,终结将在梦的绿水之中找到你,一个老小孩,满脑子无意识。眼下,痛苦只是无意识的尾声。

“Taxus,”澳大利亚人说,“Express 2。”

一种细腻的、敌对的爪子。病人紧咬牙关。一个月之前的那次经验只是一个微妙的圈套,用来欺骗一下他的警觉,现在,这真的是终结了。

“Taxus。Express 2。”

女护士俯身看了看打开的抽屉,从中拿出另一个盒子,打开盒子,亮出药管。

时间缓慢下来,以秒记数的长久的膨胀。顽固的痛苦切断了被俘者的呼吸。极端的折磨。

“Taxus。Express 2。”

他闭上眼睛,磨了磨牙齿。他不是佛教徒,他受折磨的肉体和精神没有分离。他数着那在他如刀割裂的心中形成一种缓慢沉淀的一秒秒时间。

“怎么样?”

大夫在对谁说话,对上帝,对死神?由电脑重新焕发的青春魔力自有其法则和话语。

“怎么样,教授?怎么样?”

“嗯……就那样。不好也不坏。”

“用不了很长时间了。十分钟,兴许二十分钟。”

这么说,大约一小时,或者两小时。闪疼进展着,长长的刀刃,胸口被一大块花岗岩石板压垮了。两手和两脚被束缚在皮铐子中。天花板下降了,一种花岗岩般的巨大压力压上了胸口。空气的洞,窒息。

“Express 2。”

毕竟,他有没有叫喊!美国人尊重对疼痛的控制,但同样还有疼痛的表达。一种野兽般的叫喊:住手!住——手!中止折磨,这是病人的权利!死神,这个老婊子,在寻开心,它知道,凡人的反抗是很愚蠢的。

“Express 2。再来一点点,戈拉教授。我知道这很艰难……但不会再拖太长时间了。”

一小时,两个、九个小时,这都不再算数了,这神圣的十分钟甚至都成了一段永恒。他不能再叫喊了,他疲竭了,他错过了取消跟梅菲斯托斯的契约,他失去了他最后的力气,他连一秒钟都坚持不了啦,半秒钟都不行,一点点都不行。

“行了,行了,我结束了。”

十分钟……就十分钟。但是,不,又是一秒钟,二、五、八秒,行了。

“很艰难,我知道。五个支架!困难的位置,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不是啊。”

大夫脱下他那被汗水湿透的大褂,把它扔在一边。赤裸着结实的上身,他就这样走出了手术室,一点儿都不难为情。

长了小胡子的小瘦个把轮床推向电梯,然后进了568号房的门。一个明亮的房间,被一片帘布一隔为二。每一半都有一张空床。金属床头柜,电视,记录血压情况的屏幕,朝向内院的窗户。

“我听说过程拖得很长。两个半小时。实在是很多!五个支架。你本来就已经有两个了,现在一共有七个。一次根本的修复。”

他听出了嗓音。波兰女人的深沉音调。从另一个世界中逃回来后,他忍受不了日子的美好。

根本的修复不把肉体和脑袋分开……电脑显示出血压和脉搏,尿壶,血管中的注射器。

“试着睡上一觉。伤口会疼的。这叫做Angio-Seal Vascular Closure Device[3]。创口会逐渐封闭,阻塞将在九十天里被肉体吸收。是不是还得再补手术……不,将不会有必要了。无论如何,会在离那地方不到一厘米处打一针。好好吃药,好好睡觉。叫人的按钮就在床头柜上,需要的话,就叫我。”

闭眼。他无法动弹,此外,他也不想动。好好睡一觉,这就是他的希望。淘空了所有的能量,眩晕,昏沉,不可触犯的睡眠。麻醉,昏迷。永恒。

从邻床传来的声音是一种真正的丑闻。病人,他妻子,他女儿,他女婿。他们轮流说话或干脆同时说话。

“我是比尔·麦克凯勒。凯勒家族合作公司,新泽西。很有名的,我知道的。一个月前,我在新泽西接受了一次手术。还得重新开始。因此,我到这里来了。我是蔡斯大夫的一个朋友。约翰·蔡斯,皮肤病学家。主任。皮肤科主任。所有人都认识他,我敢保证。我已经说过了……我希望我妻子今天夜里能留在这里,在我身边。我知道,我知道,规章制度,也是有例外的。一把扶手椅,是的,她就在一把扶手椅中睡。行,我给蔡斯打电话。”

比尔神经质地向他妻子解释说,约翰已经答应安排这些了,他应该说到做到。跟约翰尼怒气冲冲的谈话,这之后,来了两个彪形大汉,拿来一张沙发床。声音低不下来。他们讨论着两个星期后将在明尼苏达举行的一次婚礼。飞机票,礼物,着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