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第4/7页)

蒂龙  (又责备他,又可怜他)好了,好了,儿子。你知道不应当计较——

玛丽  (似乎没听见——又很难过的样子)我一辈子也没想到杰米长大了会丢我们家的脸。詹姆士,你记得吗?我们把他送去学校之后,每年接到学校的报告总是满纸称赞他的。学校里没人不喜欢他。他所有的老师都告诉我们这孩子多么聪明,什么功课一念就念得很好。一直等到他学会了喝酒,学校把他开除,他们写信来还说他们非常抱歉,因为他们仍然认为他是一个既聪明又讨人喜欢的好学生。他们还说杰米的前途一定非常光明,只要他自己肯学好、向上。(她停下来——然后又难过又超然的样子,加了一句)真是不幸的事。可怜的杰米!我真不懂——(突然间她的神情又改变了,脸绷得紧紧的,瞪眼责怪她丈夫)其实我很明白,一点儿也不奇怪。是你把他教养成一个酒鬼的。他从小眼睛一睁就看见你在喝酒。在那些下等旅馆的房间里,老是有一瓶米酒放在橱桌上!每逢他小的时候半夜里做怪梦,或是肚子痛,你的办法总是喂他一小匙的威士忌,免得他老是哭喊。

蒂龙  (受了打击)原来又是怪我不好。你那个天生懒惰、不务正业的儿子宁愿自己做酒鬼!我巴巴地赶回家来难道为的是听这种话?我早就该知道!你身体里一中了那个毒,你就什么人都怪,只不怪你自己!

埃德蒙  爸爸!你刚才叫我不要计较。(接着,负气地)不管怎样,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我小的时候你也是用同样的方法治我。每次我做怪梦醒过来,我记得你也总是喂我一小匙老酒。

玛丽  (超然地回忆着)可不是吗,你小的时候几乎每一夜都做怪梦。你一出娘胎就害怕,那是因为我怀着你的时候就害怕,不敢让你出世。(她停了停——然后仍然超然地往下说)不过,埃德蒙,请你不要以为我怪你父亲。他根本不懂怎样做是对的,他十岁以后就没再上过学。他的父母是最愚蠢、穷困的爱尔兰乡下人。我敢说他们真相信威士忌是治小儿各种病痛的万能良方。

(蒂龙正要发作,替他的父母辩护,可是埃德蒙把他阻拦住。)

埃德蒙  (厉声)爸爸!(改换话题)怎么样,这两杯酒我们到底喝不喝?

蒂龙  (勉强憋住气——呆滞地)你的话不错。我干吗要去理会她?(无精打采地把酒杯拿起来)好、好,喝吧,儿子。

(埃德蒙喝酒,蒂龙瞪眼直看着手里的杯子。埃德蒙立刻觉察到他杯子里的酒是掺了水的。他眉头一皱,看看酒瓶,又看看他的母亲——想开口说话,又停住。)

玛丽  

(改换了声调——后悔地)詹姆士,请原谅我说话这样唠叨。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唠叨。不过,刚才你说你早知如此就不回家了,倒是叫我心里很难受。我看见你回来,我多么高兴、快乐,多么感激你。这么大的雾,天又黑了,一个人待在家里真苦闷啊。

蒂龙  (感动)我也高兴我回来了,玛丽,只要你说话和举止行为都好好的,像你本来那样。

玛丽  我冷清极了,只好叫凯思琳待在这儿,有一个人陪我讲讲话。(她的神态和性格又返回到修道院女学生的时代)亲爱的,你猜我刚才在告诉她什么?我告诉她那天晚上我父亲带我到后台去看你,我一见面就爱上了你的事。你记得吗?

蒂龙  (深深地感动——嗓音沙哑)我怎么会忘记啊,玛丽?

(埃德蒙把头掉过去,又难过又觉得尴尬。)

玛丽  (温柔地)我知道你不会。我知道你仍旧爱我,詹姆士,不管发生什么事。

蒂龙  (脸上肌肉抽动,眨眨眼不让眼泪掉下来——低声充满情绪地)是的!上帝是我的见证!我永远、永远爱你,玛丽!

玛丽  我也永远爱你,亲爱的,不管发生什么事。(停了半晌,只有埃德蒙很窘地移动了一下身子。玛丽的外表又显出一种超然的态度,好像她所说的都是局外人的事,离她很远一样)可是,詹姆士,我得说实话。虽然我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你,当初要是我知道你喝酒喝得那么凶,我绝对不会嫁给你的。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喝醉的那一晚,你酒吧的那帮朋友把你送回我们的旅馆门口,敲敲门,不等我来开就溜掉了。我们还在度蜜月的时候,记得吗?

蒂龙  (心里羞愧,使劲抵赖)我不记得!不是我们度蜜月的时候!而且,我从来没有要人扶我上床,也没有一次不能照常上台!

玛丽  (就如同他没开口一样)那天你没回来,我一直在那间又脏又臭的旅馆房间里等着,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我心里一直在替你想,什么缘故会那么晚回来?我安慰自己说,一定是戏园的事情耽误了你。戏园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懂。后来,我越等越着急,等得害怕极了。我脑子里胡思乱想,以为你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意外。我急得跪下来祷告上帝不要让什么东西伤害你——随后就是他们把你送回来,丢在旅馆房间的门口。(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那时还不知道以后许多年当中,跟这个同样的事要发生多少次,有多少次我在又脏又臭的旅馆房间里等你。到后来,我也习惯了。

埃德蒙  (恨极了,向他父亲爆发起来)我的天!难怪!(他尽量忍住——粗声粗气地)什么时候吃晚饭,妈妈?我看差不多了。

蒂龙  (羞愧得无地自容,低下头来,手在玩弄表链)是的,时候差不多了。让我来看。(他瞪眼看着表,视而不见,央求地)玛丽!从前的事,能不能忘掉?

玛丽  (态度超脱,但也可怜他)亲爱的,我不能忘掉。但是,我可以原谅。我永远原谅你,所以你也不用做出这副良心受责备的样子。我忘是忘不了,但是不该把从前的事这样一五一十地讲出来。我不要悲伤,也不要使你悲伤。我只回忆过去快乐的一部分。(她的神态又悠悠地返回修道院女学生那种高高兴兴又羞答答的样子)你还记得我们结婚的那天吗,亲爱的?我猜你一定完全忘了我穿的结婚礼服是什么样子的。男人们不注意这一类事,他们认为不重要。可是,我告诉你,对我才重要呢!我为结婚礼服不知道烦了、急了多少天!那时候,我多么兴奋和快乐啊!我父亲说我要什么就买什么,不管价钱多贵。他说,花多大的价钱都值得。你看,他真是把我惯坏了。我母亲倒不惯我,她是虔诚信教的,管孩子很严。我猜她心里有一点儿嫉妒我。她不赞成我结婚——尤其不赞成我嫁给一个戏子。我猜她私下希望我去做修女。她常常骂我父亲。她对我父亲咕哝说:“我去买东西的时候,从来也没听见你告诉我不用管价钱多贵!你真把我们这个姑娘惯坏了,谁娶了她才倒霉呢。她会问他要这个要那个,连月亮都要。她不会安分守己地做一个贤妻良母的。”(她很亲热地笑了一声)可怜的妈妈!(她笑着转向蒂龙,脸上一股异乎寻常的撒娇的神气)可是她猜错了,是不是,詹姆士?我这个妻子还不算太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