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第2/7页)

凯思琳  (有点不服气)太太,随您怎样说,他也是仪表堂堂的人物,又漂亮,人又好,不管他有什么短处。

玛丽  我也不在乎他有什么短处。我爱了他三十六年。这总证明我知道他这人心地可爱,其他一切他自己也没办法,是不是?

凯思琳  (迷迷糊糊地也放心了)太太的话对。您应当诚心诚意地爱他。您看他不是对您五体投地,那么爱您、敬您。什么傻子都看得出来。(因为刚才那杯酒,现在有点儿支持不住了,勉强一本正经地维持谈话)说起演戏来,太太,怎么您从来没上过台?

玛丽  (不高兴)我?怎么想起来问这种不相干的话?我们是规规矩矩的人家,我从小就是在家里好好教养的,送到中西部最好的修道院受教育。我在认识蒂龙先生之前几乎不知道有戏园这么一回事。我是非常虔诚信主的一个女孩子,我有一阵子还想长大了做修女呢。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做戏子。

凯思琳  (毫不客气地)哼,太太,您才不像是一个修女呢!您看,您从来也没上过礼拜堂,上帝饶恕您。

玛丽  (不理她)戏园的生活我一辈子也过不惯。蒂龙先生总是要我跟着他到处跑,可是我向来不跟他戏班子里的人有什么来往,或是跟任何演戏的人来往。倒不是我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好,他们都对我很好,我也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可是,我跟他们在一起总是不习惯。他们过的生活跟我的生活不同。因为这个缘故,我跟——(她霍地站起身来)算了吧,旧事不必谈了,谈也没用。(她走到通往阳台的门前向外望)雾多么浓啊,路都看不清。全世界的人可以在我们门前走过,我也不会知道。我希望永远就像这样。天已经黑了,一会儿就是晚上了,谢天谢地。(转回身来——迷迷糊糊地)凯思琳,你真好心,陪了我一下午,不然的话一个人坐车进城多没意思。

凯思琳  好说,难道我不愿意坐大汽车出去兜风,省得待在家里听毕妈吹牛,吹她家里多么好?就好像您赏了我半天假一样,太太。(她停了停——然后愚蠢地)可是有一件事我不喜欢。

玛丽  (恍恍惚惚地)什么事,凯思琳?

凯思琳  就是我把您的药方拿去配的时候,药房伙计那副嘴脸。(想想还气)连个规矩都不懂!

玛丽  (坚决不承认有这回事)你在说什么?什么药房?什么药方?(看见凯思琳目瞪口呆,又赶快加一句)哦,我差一点儿忘了,治我手上风湿病的药。那个伙计说了些什么?(又不在乎的样子)其实说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他把药配了。

凯思琳  当时,我很气!没人可以拿我当贼一样看待。他拿着药方子,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很没有礼貌地说:“这个药方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说:“关你屁事!不过,如果你一定要知道,这是为我的东家蒂龙太太配的,她就在外边汽车上坐着。”我这句话一说,他马上住嘴,不敢多问了。他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哦”了一声就去配药了。

玛丽  (恍恍惚惚地)不错,他认得我。(她在圆桌后面那张圈椅上坐下,又很安详、超然地补了一句)我得吃那个药,因为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止痛——所有的疼痛——我是说,我手上的疼痛。(她把两手在面前举起来,苦苦哀怜地端详着。她的手现在不抖了)可怜的手啊!你做梦也想不到,从前我的手是很美的,跟我的头发、眼睛一样美,而且我的身段也很苗条。(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迷糊了)我的手天生是音乐家的手。我从前是爱弹钢琴的,我在修道院里拼命用功地学琴。当然,做你爱做的事情一点儿不觉得苦。我的音乐先生和伊丽莎白修母都说我是他们前前后后所有的学生当中最有天赋的。我父亲额外出钱让我多学了一点儿。他把我惯坏了,要什么给什么。他本来等我在修道院毕业之后要送我到欧洲去学音乐的。我本来也准备去的——要不是我爱上了蒂龙先生的话,要不然的话,我就会去做修女。我那时候有两个美梦:最美的一个梦就是去做修女;还有一个梦就是做一个钢琴家,登台表演。(她停下来瞧着她的两只手,目不转睛。凯思琳眨眨眼睛,抵抗微醺之后的睡意)这么多年来,我钢琴碰都没有碰过,手指头弯成这样,即使要弹也不行了。刚结婚的时候,我还不想把我的音乐丢掉。可是,那是办不到的。每一晚到一个不同的地方排戏,住的是蹩脚旅馆,整天坐肮脏的火车,把小孩丢在家里,根本没有一个家——(还是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的手,又憎恶又丢不开)你看,凯思琳,多么丑!歪歪扭扭的,完全残废了!看上去像是受过什么重伤一样!(她很怪地笑了一声)说起来也真可以说是受过伤。(忽然把两只手藏到背后去)我不看了。看了就想起从前——比听雾笛还坏。(随即又满不在乎的神气)可就是看了,我现在也没什么难过的。(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故意瞧着——平静地)这两只手是在老远、老远的。我虽看得见,但是不再觉得疼痛了。

凯思琳  (笨头笨脑,不懂得是怎么一回事)您吃过药啦,太太?这药使您的举动很奇怪。要不是我知道,我还当您是喝醉了呢。

玛丽  (如在梦中)药可以止痛。吃了就带你往回走——走到不再疼痛为止。一直回到从前快乐的日子,那才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她停了一会儿——随后好像自己的话语带回来了既失的快乐,她的举止行为、面部表情完全改变了。她看上去年轻多了。她表现出一种修道院女学生的天真神态,含羞带笑的)凯思琳,你以为蒂龙先生现在是一表人才,你还没看见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多么漂亮呢。他那时被公认为全美国的美男子之一。修道院里的女同学看过他演戏或是见过他的照片的,都疯狂地崇拜他。你知道他是一个舞台大明星。每场戏散了之后总有一大堆女人等在后台门口,等着看他出来。有一天,我父亲写信给我说他认识了詹姆士·蒂龙,等我复活节放假回家的时候就可以会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明星。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兴奋。我把这封信传给所有的同学看,她们多么眼红啊!后来,我父亲先带我去看他的戏。那出戏是关于法国革命的,里面的主角是一个贵族。我看得简直神魂颠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台上。当他在戏里被关到监牢里去的时候,我忍不住直流眼泪——后来又恨自己不该流眼泪,因为生怕眼睛、鼻子都哭红了。我父亲事先告诉我看完了戏,我们就到后台去,后来我们果然去了。(她兴奋而羞答答地笑了一笑)我当时多么怕羞,脸通红,说话结结巴巴,像个小傻瓜。可是,他似乎不觉得我是一个傻瓜。我看得出来一见面他就喜欢我。(还有点撒娇的意味)大概我的眼睛、鼻子并不红吧。凯思琳,我那个时候真是蛮漂亮的。而他呢,比我梦想中的英雄还要英俊,脸上化着妆,身上穿着贵族的戏装,神气得不得了。他的样子和常人不同,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里来的。可是,他又是那么平易近人、和颜悦色,一点儿没有什么架子。我对他真是一见钟情。后来他告诉我,他当时对我也一样。我当场把要做修女或是钢琴家的志愿忘得一干二净,一心只想嫁给他,做他的太太。(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下来,瞪眼往前望着,眼珠特别亮,如梦如痴的,嘴角含着一丝温柔的、处女的微笑)三十六年前的事,清清楚楚的,就好像在眼前!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彼此相爱。在这三十六年当中,他从来没闹出什么丢脸的事。我是说,跟别的女人,从见了我之后一直就没有。凯思琳,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因为这个,我可以原谅他许许多多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