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现在这里没人喜欢卡(第4/7页)

军人开枪扫射观众的镜头,我们看了两遍。

“你在卡尔斯已经逛了不少的地方了,”法泽尔说,“现在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他略显腼腆,又有点神秘。他说我也许会把奈吉甫也写进小说,所以他想带我去看看宗教学校的宿舍,奈吉甫最后几年就是住在那儿的,不过现在已经被关闭了。

当我们冒雪走在加齐·阿赫麦德·穆赫塔尔帕夏大街上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条黑色的狗。这条狗的额头上有一块圆形的白斑,我明白这正是卡在诗里写的那条狗。于是我赶紧去旁边的小店买了点面包和鸡蛋,剥开壳喂给这头正在幸福地摇着尾巴的畜生。

见狗一直跟着我们,法泽尔说:“这是车站的狗。刚才我怕你不愿意来,所以我没告诉你。以前的宿舍现在是空的,政变过后,那儿便被称为恐怖分子和反动分子的老窝,被关闭了。从那时起,里面就没人住了,所以我从电视台拿了这把手电。”他打开手电,照了照身后的狗,狗像是回应似的立刻摇了摇尾巴。宿舍的院门上了锁,这房子以前是亚美尼亚人的,后来俄罗斯领事和他的狗也曾在里面住过。法泽尔拉着我的手,带我翻过一处矮墙。“过去晚上我们都是从这里溜出去的,”说着他便熟练地从一扇玻璃已被打烂了的窗户钻了进去。然后他用手电照亮了四周,把我也拽了进去。“别怕,里面只有一些鸟。”他说。这栋楼的窗户玻璃上满是灰和冰,都已经不透光了,有些地方还用板子给钉上了。里面一片漆黑,不过法泽尔上楼却十分熟练,很显然他以前来过这儿。他就像电影院里的领座员一样,将手电拿在身后,给我照着路。四周到处都是一股尘土味。我们穿过四年前留下的那些破门,仔细地看着周围。墙上满是弹痕,顶层阁楼的角落和烟道已经被鸽子做了窝,见有人闯入,它们紧张地扑棱着翅膀。宿舍里还留有很多锈迹斑斑的铁床。“这张是我的,那张是奈吉甫的,”法泽尔指着并排的两个上铺说,“为了不吵醒别人,有时晚上我们会躺在一张床上,望着窗外的星空聊天。”

透过一扇破窗,可以看到鹅毛大雪在路灯的映照下缓缓地往下落着。我认真地欣赏着这片景色,心中充满了敬意。

过了很长时间,法泽尔指着下面说:“从奈吉甫的床上还可以看到那儿。”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一条通道。通道夹在院门外不远处农业银行大楼的侧墙和另一栋楼的后墙之间,仅有两米宽,连巷子都称不上。泥泞的地面上映照着银行紫色的荧光灯。路中间还摆了一块“禁止入内”的牌子,提醒路人不要把这当成一条街巷。受奈吉甫的启发,法泽尔把这条通道称为“世界终点”,在它的一端有一棵黑色的树,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了。正当我们看着这棵树的时候,它突然像是点着了一样变得通红。“七年了,阿伊登照相馆的红色灯牌一直都是坏的,”法泽尔嘟囔道,“红色的灯光时亮时灭,每次从奈吉甫的床上看那棵野橄榄树都像是着火了一样。有时,奈吉甫会在幻觉中一直看到天亮。他把他看到的这些称为‘这个世界’,有时天亮了以后他会对我说‘整晚我都在欣赏着这个世界!’。这些他可能也告诉过你的朋友诗人卡,所以他才会把这些写到了诗里。我是刚才看带子的时候才明白过来的,所以我才把你带到这儿来。你的朋友把那首诗叫做‘没有真主的地方’,那是对奈吉甫的不尊重。”

“奈吉甫在告诉卡他所看到的景色时说的就是‘没有真主的地方’,”我说,“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我不相信奈吉甫死的时候是个无神论者,”法泽尔小心翼翼地说道,“他只不过是有些这样的疑惑。”

“你现在已经感觉不到奈吉甫在你的体内了吗?”我问道,“这难道不会让你害怕,你不怕自己慢慢也会变成无神论者吗?”

四年前他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卡,可现在连我都知道了他的这个秘密,这让法泽尔很不高兴。“我已经结了婚,还有了孩子,”他说,“我现在不像过去,对这些问题已经不感兴趣了。”他觉得我就像个西方人一样,试图要把他变成无神论者。不过很快他就为自己的态度感到了后悔。“我们以后再聊,”他说,“我岳父还在等我们吃晚饭,我们可别迟到了。”

下楼前,他把一个房间角落里的桌子,碎酒瓶子和椅子指给我看了看,这里曾经是俄罗斯领事的书房。“路通了之后,‘铁腕’和特别行动队在这儿又待了几天,他们又杀了一些库尔德民族分子和伊斯兰分子。”

本来我都已经忘却了,可此刻这个细节又让我胆战心惊起来。我根本就不愿意去想卡在卡尔斯的最后时刻都干了些什么。

那条黑狗还在院门口等着我们,就连我们回旅馆的时候它还一直跟在我们的身后。

“你不高兴了,”法泽尔问道,“为什么?”

“晚饭前到我的房间来一趟,好吗?我有东西要给你。”

在贾维特那儿取钥匙的时候,透过图尔古特先生房间敞开的大门,我看到了里面闪烁的灯光和摆好的餐桌。我还听到了客人们的说话声,也感觉到伊珂肯定也在里面。我的箱子里有奈吉甫四年前写给卡迪菲的情书,这是卡在卡尔斯复印的那份。在房间里,我把这些情书交给了法泽尔。过了很久我才想,我之所以要这样做也许是为了让他和我一样也为死去的兄弟而感到不安吧。

法泽尔坐在我的床棱上看着信,这时我从箱子里取出了卡的一本笔记本,又看了看上面的那片雪花。其实我都已经知道了,不过我还是看了看。卡把《没有真主的地方》这首诗放到了“记忆”轴上。这表明他去过“铁腕”呆过的空宿舍,而且在他离开卡尔斯之前,他还透过窗户亲眼看到了奈吉甫向他描述的景色。卡放在“记忆”轴附近的诗都是他对童年或是卡尔斯的回忆。这样一来,我终于相信了,我的朋友在“民族剧院”没能说服卡迪菲,之后他便去了宿舍(“铁腕”正在这儿等着他),把“神蓝”的藏身之处告诉了“铁腕”。其实所有的卡尔斯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此刻我脸上的表情肯定不比法泽尔的好看。楼下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客人们的聊天声,街上也还能听到忧郁的卡尔斯人在叹气。我和法泽尔都沉浸在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我看着窗外的雪,告诉法泽尔该去吃饭了。他像是犯了什么错误似的,惊惶失措地先走了。而我则躺到床上痛苦地想像着。从民族剧院的大门往宿舍走的时候,卡在想些什么呢?和“铁腕”说话的时候,他是怎样避开他的眼神的呢?他是怎样和那帮家伙上了同一辆车,又是怎样远远地指着“神蓝”和韩黛藏身的那栋楼,告诉他们“就是那儿”的呢?我痛苦吗?我很自责,觉得自己这个“秘书般的作家”不该对诗人朋友的堕落感到幸灾乐祸。我尽量让自己不再想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