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现在这里没人喜欢卡(第2/7页)

图尔古特先生和伊珂每周六都会去探视在卡尔斯服刑的卡迪菲。天气不错的时候,在征得好心的监狱长的同意之后,他们会在监狱院子里的那棵大枣树下铺上白色的单子,一起品尝扎黑黛做的橄榄油柿椒卷,把肉米丸子送给其他囚犯们品尝,他们还会打开图尔古特先生让人修理好的“飞利浦”录音机,边剥鸡蛋边欣赏着肖邦的协奏曲。为了不让女儿入狱的事情给自己蒙羞,图尔古特先生把监狱看成了每个值得尊敬的公民都必须上的寄宿学校,偶尔还会叫上记者塞尔达尔先生这样的熟人。有一次,法泽尔也跟着他们一起去探视了卡迪菲,卡迪菲希望他能常去。后来,在出狱两个月以后,卡迪菲便和比自己小四岁的法泽尔结了婚。

婚后头六个月,法泽尔在卡尔帕拉斯旅馆的前台工作,他们夫妻俩也住在旅馆里。当我到卡尔斯的时候,他们已经带着孩子搬去其他地方了。卡迪菲每天早上都会带着仅六个月大的孩子厄梅尔江去卡尔帕拉斯旅馆,伊珂和扎黑黛则帮她照看孩子。图尔古特先生除了要带孙子,还得亲自处理一些旅馆的事务,而法泽尔为了能早日摆脱对岳父的依赖,在阿伊登照相馆打了一份工,又在卡尔斯边境电视台做助理策划。他后来笑着告诉我,他虽然名为助理策划,可实际上就是干些跑腿的事情。

到达卡尔斯的第二天中午,我在法泽尔位于胡卢西·阿伊泰金大街上的新办公室里见到了他。法泽尔好心地问我为什么要到卡尔斯来,当时我正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缓缓地落在卡尔斯河上。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我还以为他要提起在昨天的晚宴上让我头晕目眩的伊珂呢,于是我稍作夸张,告诉他卡在卡尔斯写了一些诗,而我正打算写一本有关这些诗的书。

“要是找不到这些诗的话,你怎么写这本书呢?”他友好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说,“在电视台的档案室里应该能找到一首吧。”

“我们晚上找找看,不过一个早上你都在卡尔斯的大街上转悠来转悠去,也许你是想写本关于我们的小说吧。”

“我去的都是卡在诗里提到的地方。”我说。

“可从你的脸上我可以看得出,你想表达的是我们有多么贫穷,我们和你的读者有多么不同。我不希望你把我写进这样的小说里。”

“为什么?”

“因为你都不了解我!就算你能把我写得很真实,你的那些西方读者也会因为同情我的贫穷,而忽视了我的生活。比如说,我正在写一部伊斯兰科幻小说,可他们只会觉得我这样做很可笑。我不想成为他们鄙视、耻笑和怜悯的对象。”

“那好吧。”

“我知道你很难过,”法泽尔说,“我这么说你可别见怪。你是个好人,你的朋友也是个好人,可能他也想爱我们,可他后来做的事情太恶劣了。”

因为“神蓝”被杀法泽尔才能够和卡迪菲结婚,可他现在提起卡出卖“神蓝”的时候就好像卡出卖的是他自己一样。我没有吭声,尽管我觉得他这样说有点不太仗义。

“你怎么能证明是卡出卖了‘神蓝’呢?”过了好一阵子我才问他。

“整个卡尔斯都知道这件事。”法泽尔既没有指责卡,也没有怪罪我,他的声音很温柔,几乎都有点怜悯的味道了。

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奈吉甫。我告诉他,我随时准备拜读他的科幻小说,因为他曾问过我能不能看看他写的东西,但他又表示不能把他写的东西给我,他希望我和他一起看。后来的几个晚上,我们坐在他和卡迪菲平时吃饭看电视的桌子旁边,一起静静地欣赏这部四年前由奈吉甫构思、现在由他执笔的科幻小说的头五十页。

“怎么样,写得还行吗?”法泽尔像是道歉似的只问了一次,“要是你看不下去的话,咱们就别看了。”

“不,挺好的。”我一边兴致盎然地看着,一边说道。

后来当我们一起走在白雪皑皑的卡泽姆卡拉贝奇尔大街上的时候,我再次诚恳地告诉他,小说写得不错。

“也许你是为了逗我开心才这样说的,”法泽尔幸福地说道,“不过,你已经帮了我的忙了。我也想帮你一个忙。要是你想写小说的话,你可以把我也写进去,但是我有个条件,我要直接对你的读者说句话。”

“说什么?”

“现在我也不知道,等我想到的时候,要是你还在卡尔斯的话,我就告诉你。”

我们约好傍晚时分在边境卡尔斯电视台见面,然后便分手了。当法泽尔往“阿伊登照相馆”跑去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他有几分像奈吉甫?就像他对卡所说的那样,他还能在他的体内感觉到奈吉甫的存在吗?他还能听到奈吉甫的多少声音?

早上当我在卡尔斯的大街上转悠的时候,当我坐在相同的茶馆里找曾经和卡聊过的人聊天的时候,我常常会把自己当成卡。我早早地就坐在了“幸运兄弟”茶馆里,卡曾在这里写下了《全人类和星辰》一诗,和他一样我也想像着自己在宇宙里处于什么位置。在卡尔帕拉斯旅馆前台工作的贾维特说我拿钥匙的时候“完全和卡先生一样”,总是急匆匆的。当我转悠到一条小巷子里的时候,一个杂货店老板把我叫进去,问我“您是从伊斯坦布尔来的作家吗”,他说四年前报纸上有关他女儿苔丝丽梅自杀的新闻不属实,希望我能帮助澄清一下。他对我和对卡一样,也请我喝了瓶可乐。这些有几分是巧合,又有几分是我设计的呢?当我发现自己正走在巴伊塔尔哈奈大街上的时候,我看了看萨德亭教长修道院的窗户,为了体会一下卡走进修道院时的感受,我还专门爬上了穆赫塔尔在诗中提到的那段很陡的楼梯。

我在法兰克福的那堆纸里翻出了穆赫塔尔交给卡的诗,可见卡并没有把这些诗寄给法希尔。但是,我和穆赫塔尔认识还不到五分钟的时候,他就对我说卡是个“非常值得尊敬”的人。他还告诉我说,在卡尔斯的时候卡非常喜欢他的诗,还把它们寄给了伊斯坦布尔的一个大鼻子出版商。他对自己的工作非常满意,满怀信心地认为自己可以在下届选举中被新成立的伊斯兰政党(它的前身“繁荣党”被取缔了)推选为市长。因为穆赫塔尔人际关系处理得好,再加上他那好说话的性格,我们才得以进了警察局(不过他们不允许我们去最底层)和社保医院,卡最后见到奈吉甫就是在这里。当穆赫塔尔把民族剧院剩下的房间(这里已经被他变成了电器仓库)指给我看的时候,他坦言自己对这栋百年建筑的倒塌负有一定的责任,但他安慰我说:“这其实不是土耳其建筑,而是亚美尼亚建筑。”他把卡提及的那些地方(卡还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回到卡尔斯,能再次见到伊珂)、大雪里的蔬菜市场和卡泽姆卡拉贝奇尔大街上的五金店一一指给我看,然后又介绍反对党人士、律师穆扎菲尔先生给我认识。这位前任市长在哈利特帕夏写字楼里办公,他给我介绍了一下卡尔斯的历史(他以前给卡也介绍过)。听完他那充满共和主义色彩的讲解后,我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当我走在昏暗、压抑的走廊里时,站在“动物保护者协会”门口的一个富有的养殖场场主冲我喊了声“奥尔罕先生”,把我叫了进去。这家伙的记性真是太好了,好得都有点让人吃惊,他告诉我,四年前教育局长被打死的时候卡是怎样进到这儿,又是坐在一个角落里怎样陷入沉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