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吾 假如你希望这样(第3/5页)

“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天吾为了把注意力从她的手指和胸脯移开,再次出声询问自己。

“数学这东西就像流水一样。”天吾接着说,“当然有许多艰深的理论,但基本原理极其简单。水会以最短距离从高处流向低处,同样,数字的流向也只有一个。只要注意观察,那条线路就会自己浮现出来。你只要注意观察就行,别的什么都不必做。只要聚精会神地凝视,它就会主动揭开谜底。对我如此亲切友善的,在这广漠的世界上只有数学。”

深绘里就此思索了片刻。

“为什么写小说。”她用缺乏语调的声音问。

天吾把她的疑问转换成较长的句子:“既然数学那么有趣,根本不必劳神费力地写小说,一直研究数学不就得了?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深绘里点点头。

“那倒是。现实的人生不同于数学。在人生中,事物未必采取最短距离向下流动。数学对我来说,该怎么说呢,实在太自然了。就像美丽的风景。它就在那里,甚至用不着把它转换成别的什么。所以当我置身于数学中,有时就会觉得自己渐渐变得透明起来。这常常让人恐惧。”

深绘里目不转睛,笔直地凝视着天吾的眼睛。就像把脸紧贴在窗玻璃上,窥视无人的房间。

天吾说:“写小说时,我使用语言,把周围的风景转换成对我来说更为自然的东西。就是重新架构。通过这样做,来确认我这个人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种做法,和置身于数学世界时大不相同。”

“确认自己的存在。”深绘里说。

“还不能说我做到了。”天吾说。

深绘里似乎没有领会天吾的说明,但没多言,只是把葡萄酒杯送到唇边,啜了一口,像用吸管喝一样,不发出一丝声音。

“如果让我说,从结果上看,其实你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你把用眼睛看到的事物,转换成自己的语言,重新架构。并借此确认自己的存在位置。”天吾说。

深绘里端着酒杯的手静止不动,思索片刻,仍然没发表见解。

“并赋予这个过程具体的形式,把它作为作品留存下来。”天吾说,“假如这部作品唤起了众多读者的同意与共鸣,就将成为具有客观价值的文学作品。”

深绘里决然地摇头。“对形式不感兴趣。”

“对形式不感兴趣。”天吾重复道。

“形式没有意义。”

“那你为什么要写那部作品,投稿应征新人奖?”

深绘里把酒杯放在了桌上。“我没有。”

天吾为了镇定下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你没有投稿应征?”

深绘里点头。“我没有投稿。”

“那么,是谁把你写的东西寄到出版社去应征的?”

深绘里微微耸肩,沉默了约十五秒,然后说:“谁都有可能。”

“谁都有可能。”天吾重复道,随后从嘬着的嘴巴中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这可怎么办?这件事果真困难重重啊,和预想的一模一样。

迄今为止,天吾和在补习学校教过的女生有过几次私下的交往。不过都是在她们离开补习学校、考进大学之后。都是她们主动联系,说想见见面,于是见面聊聊天,结伴外出。她们究竟被他什么地方吸引,他也不太清楚。不过,反正他是独身,对方也不再是他的学生,没有理由拒绝约会。

从约会发展到肉体关系,也有过两次。但是和她们的交往都持续不久,不知何时便自然地分道扬镳了。和刚考进大学的精力充沛的女孩在一起,天吾总有些坐立不安,觉得心情不畅。就像和顽皮好动的小猫在一起,起初新鲜有趣,渐渐便会感到疲倦。那些女孩也发现,这位数学教师站在讲台上热心讲授数学的时候,和除此之外的时候,竟有不同的人格,便有点失望。这种心情连天吾都能理解。

能让他心绪宁静的,是和比自己年长的女性在一起。不论做什么,自己都无需冲在前面,一想到这个,他就如释重负。而且许多年长的女性都对他抱有好感。所以,一年多前和年长自己十岁的有夫之妇发生关系后,他彻底停止了和年轻女孩的交往。每周一次,在家里和年长的女朋友幽会,就基本释放了他对活生生的女人怀有的欲望(或必要性)。其余的时间躲在房间里写写小说,读读书,听听音乐,时而去附近的室内游泳池游泳。在补习学校里,除了和同事交谈几句,几乎和谁都不说话。而且对这样的生活,他并无不满。对他而言,不如说这就是接近理想的生活。

但面对深绘里这个十七岁的少女,天吾感到了强烈的心灵震撼。这和第一次看见她的照片的感觉完全相同,但面对真人时,这种震撼变得更强烈。不是爱慕,也不是性欲,绝非这一类东西。恐怕是什么物体从细细的缝隙中挤了进来,正要填满他体内的空白。他如此感觉。这不是深绘里制造出来的空白,而是天吾心中原本就有的。是她将特殊的光芒投射进去,重新将那里照得雪亮。

“你对写小说并没有兴趣,也没有投稿应征新人奖。”天吾说,像是在核查事实。

深绘里没有从天吾脸上移开视线,点点头。然后仿佛在抵御刺骨的西北风,微微耸了耸肩。

“你不想成为小说家。”天吾察觉到自己提问时也省略了问号,愕然一惊。肯定是这种说话方式具有传染性。

“不想。”深绘里说。

这时饭菜送了上来。深绘里的是大盘沙拉和面包卷。天吾的是海鲜通心粉。深绘里就像查点报纸大标题一样,用叉子叉起生菜叶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不过,反正有人把你写的《空气蛹》寄到出版社应征新人奖了。而且我负责预读来稿,注意到了这篇作品。”

“空气蛹。”深绘里说着,眯起眼睛。

“《空气蛹》,你写的小说标题。”天吾说。

深绘里一声不响,继续眯着眼睛。

“那不是你起的名字吗?”天吾不安起来,问。

深绘里微微摇头。

天吾的大脑又有点混乱了,决定不再追究标题的事。得把谈话继续下去。

“那无所谓。反正是个不错的标题。很有氛围,也很醒目。能让读者思索这是什么。不管是谁起的,我对这个标题没有任何不满。的区别我弄不清楚,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想说,读了这篇作品,我的心被深深地吸引了。所以我把它拿到了小松先生那里。他也非常喜欢《空气蛹》。但他的意见是,如果真心想夺取新人奖,文章必须进行修改。故事很好,可是与之相比,文字比较单薄。而且他打算让我,而不是你,来负责文章的改写。对此,我还没有下定决心。接受还是不接受,也没有答复他。因为我还没想清楚这样做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