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天吾 只有这个世界也许不够(第3/4页)

天一亮天吾君你就得离开这里趁着出口还没被堵死

这是安达久美的声音,同时也是猫头鹰的声音。在他的记忆里,这两者混为一体,难解难分。天吾那时比什么都需要智慧。深深植根于大地的夜的智慧。那恐怕是在深邃的睡眠中才能找到的东西。

到了六点半,天吾将挎包斜背在身上,走出房间。跟上次去滑梯时完全相同的装束。灰色游艇夹克和皮夹克,蓝色牛仔裤配棕色工作靴。每一件都是旧的,却十分合体,甚至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或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为慎重起见,把插在门边和信箱上的名牌取了下来。无论事态以后会如何变化,也只能到时候再考虑了。

站在公寓门口,细心地观察四周。如果相信深绘里的话,他肯定正被某个人暗中监视。然而和上次相同,周围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不过是一如平素的风景看去仍然一如平素。日落后的马路上不见人迹。他先朝着车站缓步走去,不时回头张望,确认无人跟踪。一次又一次在不必转弯的小路口转弯,站在那里确认有无盯梢。必须小心,打电话的人说了。为了自己,也为了身处紧迫状况的青豆。

可是打电话来的人真是青豆的熟人吗?天吾蓦地想到。或许这是个设计巧妙的圈套?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天吾便渐渐不安起来。万一是圈套的话,准是“先驱”安排的。天吾作为《空气蛹》的代笔者,恐怕(不对,应该是毫无疑问)上了他们的黑名单。正因如此,那个姓牛河的奇怪家伙才会充任教团的爪牙找上门来,声称要提供什么莫名其妙的资助金。况且天吾——尽管不能说有意为之——竟将深绘里在家里藏匿了三个月,与她同吃同住。教团有充分的理由对他不满。

但就算是那样,他们为何特意拿青豆当诱饵来设置圈套,诱我上钩呢?天吾在心里盘算。他们明明知道他在何处。他不躲也不逃。假如有事要找天吾,完全可以直接上门。不必多此一举,将他诱到儿童公园的滑梯上去。当然,如果情况相反,他们是要拿天吾当诱饵引青豆上钩,则又另当别论了。

但他们为何要引青豆上钩呢?

找不到任何理由。难道“先驱”与青豆有什么关联?但天吾无法继续推论。只能直接询问青豆。当然是说,假如能见到她的话。

总之,就像那个男人在电话里说的,谨慎行事总不为错。天吾周密地绕圈子,确认无人盯梢,然后疾步赶向儿童公园。

到达儿童公园时,还差七分七点。周围已经很黑,水银灯将均匀的人造光倾洒在狭小公园的每个角落。下午天气晴好,暖洋洋的。可太阳一落,气温便急剧下降,开始刮起寒风。持续了数日的平静的小阳春倏然离去,真实而严峻的冬日又将盘踞不退。榉树的枝头宛如提出警告的老人的手指,发出干枯的声响,颤抖不已。

周围的建筑有几个房间亮着灯。但公园里看不到人影。皮夹克下面,心脏敲击着徐缓而粗重的节奏。他连连搓着双手,确认是否有正常的感觉。不要紧,我准备好了。我什么也不怕。天吾下定决心,开始爬上滑梯的台阶。

爬上滑梯后,摆出和上次相同的姿势坐下。滑梯表面冰冷彻骨,还微微带着湿气。双手插在皮夹克口袋里,背靠在扶手上仰望天空。大小不一的云挤作一团,漂浮在天上。有几块大云团,还有些小云团。天吾眯起眼,寻找月亮的身影。但月亮此刻似乎躲在云层后边。云不密也不厚,可以说是轻滑的白云,却有足以遮掩月亮不让世人看见的厚度与质量。云朵由北向南缓慢地漂移。吹过上空的风似乎不强烈。也许是云在极高的空中。总而言之,它们绝不急于赶路。

天吾瞟了一眼手表。表针指向了七点零三分。秒针还在继续准确地刻记着时间。青豆还没有露面。连续几分钟,他仿佛在观看什么罕见的事物,注视着秒针的行进。然后闭上眼。他也如同被风儿吹送而去的云,并不急于赶路。要花时间也没关系。天吾中断思考,置身于流逝的时间中。让时间这么自然而均匀地前进,此刻至关重要。

天吾闭目不动,就像调节收音机旋钮一般,仔细地聆听周围世界发出的响声。环七线上不断的车声首先传入耳廓。那和在千仓疗养院里听到的太平洋的涛声有些相似。其中似乎还隐约混杂着海鸥尖利的叫声。传来一阵重型卡车倒车时发出的短促断续的警告音。大型犬急促激烈地吠着,好像在示警。远处有人在高声呼唤谁。

各种声音不知是来自何处。眼睛闭得久了,传入耳廓的种种声音便失去了方位与距离感。冰冷的风不时吹舞,却觉不到寒冷。一时间,天吾彻底忘却对现实中的寒冷——或者对其中一切刺激与感觉——进行感受与反应了。

回过神来,有人在他身边,握住了他的右手。那只手像追寻温暖的小生物,钻进皮夹克口袋里,紧握着里面天吾的大手。时间似乎在某地纵身跃起,待意识觉醒时,一切事情都已发生。连开场白都没有,事态便完全进入下一阶段。好奇怪,天吾依旧闭着眼睛想。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有时候,时间缓慢地流逝,矫揉造作得令人难以容忍;而有时候,又会一口气跳越过好几个过程。

那人为了证实那里存在的东西当真存在,更加用力地握紧他那宽大的手。纤长而光滑的手指,有骨子里的强韧。

青豆,天吾想。然而他没有喊出声,也没睁开眼,只是回握了对方的手。他记得这只手。二十年来一次也不曾忘记过那感觉。这当然不再是十岁少女的小手了。这二十年间,这只手肯定触摸过形形色色的东西,拿起并紧握过形形色色的东西。一切形态各异的东西。而且注入手上的力量也愈加强大。但天吾一下子就知道,它就是同一只手。握法相同,传达的心情也相同。

二十年的岁月刹那间在天吾的心中融化,交混为一,卷起旋涡。长年累月蓄积下来的所有风景、所有话语、所有意味聚合一处,在他心里形成一根巨柱,围绕着中心像辘轳般旋转。天吾无言地凝视着那光景。像目睹了一颗行星的崩溃与重生的人。

青豆也沉默着。两人在冰冷的滑梯上无言地双手紧握。他们又成了十岁的少年和十岁的少女。一个孤独的少年和一个孤独的少女。初冬季节,放学后的教室。该向对方奉献什么?该向对方索求什么?两人没有力量也没有知识。有生以来从未被别人真正爱过,也没有真正爱过别人。没有拥抱过别人,也没有被人拥抱过。他们也不知道这件事将把两人带往何处。他们那时闯进了没有门的房间,无法出去,其他人也因此无法进来。那时他们不知道,那其实是世界上唯一完善的去处。一个无比孤立,却不会染上孤独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