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天吾 只有这个世界也许不够(第2/4页)

今晚在滑梯上和青豆见面。

只要一想这件事,那种感觉便会袭来——身体机能似乎四分五裂、七零八落。手脚和脸分别要朝不同的方向扭去。无法将感情长久地束缚在一处。不论做什么,都集中不了注意力。书读不下去,文章当然也写不下去。无法在一个地方端坐不动。好歹能做的事,便是在厨房里洗洗餐具,洗洗衣服,整理衣橱抽屉,铺铺床之类。但无论做什么,每隔五分钟就会停下手来,看向墙上的时钟。越是思考时间问题,它似乎就越发缓步不前。

青豆知道。

天吾在水槽上一边磨着并不需要磨的菜刀,一边想。她知道我不止一次去过儿童公园的滑梯。她一定看见了我独自坐在滑梯上仰望着天空。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别的可能性。他想象着自己在水银灯照耀的滑梯上的身影。天吾当时根本没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她究竟是在哪里看着我呢?

在哪里都无所谓,天吾想。那不算什么大问题。不管是在哪里看着,反正她一眼就认出了现在的我。这么一想,深深的喜悦便充满全身。自那以来,像我始终在思念她一样,她也始终在想念我。天吾觉得这是难以置信的事:处于这个剧烈动荡、有如迷宫的世界里,二十年间连一次面也没见过,可人与人的心灵——少男与少女的心灵——竟然还始终不渝地紧紧相连。

可青豆为什么没有当场呼唤我?如果那么做了,事情肯定会更简单。首先,她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她,或者说那个男人怎么会知道这个电话号码?我讨厌别人打电话来,并没有把号码登在电话簿上。甚至连查号台都不知道。

无法理解的要素太多。这件事的线索错综复杂。无法辨清哪条线索同哪条相连,之间有怎样的因果关系。但细想起来,从深绘里登场以来,他就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场所。疑问太多、头绪太少已然成为常态的场所。但这混沌也在一点点地走向平息——他隐约有这种感觉。

不管怎样,到了今天晚上七点,至少有几个疑问会揭晓。我们在滑梯上会面。不再是无力的十岁少男少女,而是两个独立而自由的成年男女。补习学校数学教师和体育俱乐部教练。我们在那里到底会说些什么?不知道,但反正会交谈。我们必须填补空白,共同分享彼此的信息。借用打电话来的男子奇妙的表达,我们也许要从那里动身远行。因此必须收拾好不可丢弃的重要东西,放进可以让双手行动自如的包里。

即将告别这里,他并没有恋恋不舍。在这间屋子里生活了七年,每周三天在补习学校教书,他却一次都不曾觉得这里就是自己的生活场所。像浮在河流中的岛屿,这里不过是一时的栖身之地罢了。每周一次来此处幽会的年长女友也行踪不明。曾在这里住过一些时日的深绘里也离去了。她们两人如今在哪里,在做什么,天吾一无所知。反正她们从天吾的生活中悄然消失了。就连补习学校里的工作,他不在也自会有人填补空缺吧。没有天吾,这个世界只怕也照常运转。如果青豆说希望和他一起动身远行,他能毫不犹豫地伴她同行。

对自己来说,想带走的重要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五万元左右的现金和一张塑料银行卡。称得上财产的东西只有这些。活期账户里有将近一百万元存款。不,不止这些。还有汇入的自己那一份《空气蛹》版税。打算还给小松,至今未还。此外就是还没有写完的小说打印稿。这不能扔下。在世人看来一文不值,对天吾来说却是宝贝。把原稿装进纸袋,再放入补习学校上班用的暗红色硬质尼龙挎包里。于是挎包变得沉甸甸的。软盘放进皮夹克的口袋里。文字处理机不便带走,所以行李中又加上了笔记本和钢笔。好了,还有什么?

他想起了在千仓从律师手上接过的事务信封。里面有父亲遗留下来的存折和私章、户籍副本以及谜一般的家庭照片(一般的东西)。这些大概带上为好。小学时代的成绩通知书和NHK的奖状当然扔下了。换洗衣服和盥洗用具也不带了。上班用的挎包放不下这么多,而且这种东西需要时应该能买到。

把这些东西塞进包里,该做的事基本就做完了。没有该洗的餐具,也没有要熨的衬衣。再次将视线投向墙上的挂钟。十点半。他想应该给友人打个电话托他代补习学校的课,又想起上午打过去对方总是不高兴。

天吾和衣躺在床上,思索着种种可能性。最后一次见到青豆是十岁时,而如今双方都已年届三十。其间两人经历了许许多多。有称心如意的事,也有难说是称心如意的事(只怕是后者略多一点)。外貌也好人格也好生活环境也好,肯定都发生了相应的变化。我们已经不再是少男少女。那里的那个青豆,果真是我苦苦追寻至今的青豆吗?而这里的这个我,真是青豆追寻的川奈天吾吗?天吾心中浮现出两人今晚在滑梯上相见、在咫尺之间凝望着对方的脸庞、各自失望不已的光景。说不定连可谈的话题都找不到。这种情况完全可能发生。不,甚至该说不发生才不自然。

其实,也许根本不该见面。天吾冲着天花板问。将满腔的思念深埋心底,直至最后始终天各一方,难道不是更好吗?这样肯定能永远怀着希望活下去。那希望是温暖灵魂根基的微小却宝贵的热源。是一直珍惜地用手围拢着、保护它免受风吹的小小火苗。一旦遭受现实的狂风吹袭,也许轻易便会熄灭。

天吾盯着天花板呆望了一个多小时,游走在两种针锋相对的感情之间。他非常盼望和青豆相见。与此同时,与青豆相见又无比可怖。或许会因此而生的冷峻的失望与生硬的沉默,令他的心缩紧。身体好像会从正中整齐地裂成两半。天吾知道,自己虽然比常人高大粗壮,但面对从某个方向袭来的力量却意外地脆弱。然而,他不能不去见青豆。那是他的心在这二十年间始终不渝地强烈追求的东西。无论结果会带来怎样的失望,也不能转过身逃之夭夭。

天花板看累了,他仰卧在床上睡了一会儿。不是四十分钟就是四十五分钟,无梦而安详的睡眠。是全力地开动脑筋、想累了之后那种深邃惬意的睡眠。回想起来,他最近几天只是零零散散极不规律地睡过几觉。在黄昏到来前,必须从体内排除积蓄的疲倦,必须以强健而崭新的面貌迈出门去,赶赴儿童公园。他的身体本能地知道,需要纯粹的休息。

就在被拖进睡眠之际,天吾听见了——或者说觉得听见了——安达久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