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吾 脑中某个场所(第4/6页)

律师思考这个的时候,又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拭去额上的汗水,然后简短地摇摇头。“没有。川奈先生始终用的是法定继承人这个词。别的表达一次也没用过。我有些奇怪,所以记得很牢。”

天吾沉默不语。律师安慰般说道:

“但说起法定继承人就只有您一个,这一点,呃,川奈先生自己也一清二楚。只是在商谈过程中,他没有说出您的名字而已。莫非您有什么担心的?”

“担心的倒没有。”天吾说,“家父原来就有点与众不同。”

律师似乎放下心来,微笑着轻轻点头,然后将新开具的户籍副本塞到天吾面前。“因为有这种疾病,为了防止出现法律手续上的差错,我冒昧地查了户籍。根据记录,天吾先生是川奈先生唯一的孩子。令堂在生下您一年半后过世了。之后令尊没有再婚,独自一人把您养大成人。令尊的双亲与兄弟姐妹都已过世,您是川奈先生唯一的法定继承人。”

律师站起身,说了几句哀悼的话,回去了。天吾独自坐在那里不动,望着桌上的事务信封。父亲就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母亲当真已经死去。律师是这么说的。恐怕这就是事实,至少是法律意义上的事实。但他觉得,事实越是明白无误,真实便越加渐行渐远。为什么呢?

天吾回到父亲的房间,坐在桌前,试图剥掉茶色信封那严严实实的封缄。这只信封里也许藏着解答秘密的钥匙。然而这并非简单的工作,剪刀也好刀片也好,其他代用品也好,房间里都找不到。只好用指甲把胶带一点点剥掉。一番苦斗之后打开信封,里面又分装着几只信封,每只都封得严严实实。完全是父亲的做派。

有一只信封里装着五十万元现金。崭新的万元钞票正好五十张,用薄纸包了好几层,还有一张写有“紧急用现金”的纸条。货真价实是父亲的字。字很小,一笔一画写得一丝不苟。大概是说万一需要支付预想之外的费用,就动用这笔钱。父亲预料“法定继承人”手头可能没有足够的现金。

最厚的信封里塞满了旧剪报和奖状之类,都是关于天吾的东西。小学时他获得的算术比赛优胜奖状,报纸地方版上登的新闻报道。排成一列的奖杯照片。艺术品一般优秀的成绩单,所有的科目全是最高分。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证明他是神童的辉煌记录。天吾身穿柔道衣的中学照片,他拿着奖旗在微笑。看到这些,天吾深感震惊。父亲从NHK退职后,便搬出了之前一直居住的公司宿舍,搬进同在市川市内的出租公寓,最后来到千仓这家疗养院。孤身一人多次搬家,身边的东西几乎没有留存下来。而且他们父子关系长期以来冷到了极点。尽管如此,父亲却无比珍惜天吾“神童时代”的辉煌遗物,随身带来带去。

另外一只信封里,装着父亲NHK收款员时代的各种记录。他作为年度成绩优异者受表彰的记录。几张朴素的奖状。可能是公司旅行时和同事一起拍的照片。旧身份证。养老金与健康保险的支付凭证。还有几张不知为什么要保存的工资明细单。支付退职金的相关文件……连续三十多年任劳任怨地为NHK卖命,那金额却少得惊人。和小学时代天吾辉煌的成就相比,不妨说几近于无。也许从社会角度来看,那其实就是几近于无的人生。但在天吾看来可不是什么“几近于无”的东西,父亲在天吾的精神上留下了沉重浓密的影子。伴着一本邮政储蓄存折一道。

父亲进入NHK之前的人生记录,那个信封里一样也没有。简直像成了NHK收款员,父亲的人生才宣告开始。

最后打开的一只既小又薄的信封里,装着一张黑白照片。仅此而已。其他什么也没有。那是一张旧照片,尽管没有变色,却像渗出了水,整体蒙着一层淡淡的膜。拍的是全家福。父亲和母亲,还有幼小的婴儿,从体形来看应该不会超过一岁。身穿和服的母亲慈爱地抱着婴儿,背后能看见神社的牌坊。看他们的服装是在冬天。既然去神社参拜,想来应该是新年的时候。母亲像目眩似的眯着眼睛,面带微笑。父亲身穿暗色调略嫌肥大的短大衣,眉间皱起两条深深的纵纹。那表情仿佛在说,才不会轻易听信那些花言巧语呢。抱在怀中的婴儿,似乎对世界的广袤与冷漠困惑不已。

那位年轻的父亲,怎么看都是天吾的父亲。容貌当然还很年轻,可从那时起就显得老成持重,瘦削,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一张寒村里贫穷农夫的面庞,异常固执多疑。头发剪得很短,稍有点驼背。此人不可能不是父亲。既然如此,这个婴儿恐怕就是天吾,而怀抱婴儿的母亲应该就是天吾的母亲了。母亲比父亲身材略高一些,姿势也端正。看去父亲大约三十五岁往上,母亲则像过了二十五岁。

当然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照片。天吾从未见过称得上家族照片的东西,也不曾见过自己幼时的照片。父亲解释说,是因为生活艰难家里买不起照相机,也没有特地拍全家福的机会。天吾信以为真。然而这是谎言。照片拍过,还保存下来了。他们的衣着说不上华美,但在人前也不必羞愧。看不出贫困到买不起照相机的地步。拍摄时间大约是天吾出生后不久,亦即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五年之间。翻过来看了看照片背面,没有记录日期和场所的文字。

天吾仔细观察那位可能是母亲的女子的面庞。照片里拍下来的面孔很小,而且模糊不清。如果有放大镜,也许能看得更细致些,但手头没有这种东西。尽管如此,还是能看清大致的容貌。鹅蛋脸,鼻子小巧,嘴唇丰满。虽然算不上特别美,长相却很可爱,让人有好感。至少和父亲那粗野的相貌相比,要远为高雅和聪慧。天吾对此深感高兴。女子头发整齐地向上盘起,脸上浮出炫目般的表情。也许只是面对照相机镜头感到紧张而已。由于穿着和服,看不出体形如何。

至少从拍在照片里的外形判断,两人似乎很难称得上般配的夫妻。年龄好像也相差很大。他试着在心里想象这两人在某地邂逅,之后心心相通,结为夫妻并生下一个儿子的经过,但没有成功。因为从这幅照片中,他根本感受不到这种迹象。假设如此,那么也许是有某种缘由,使得这两人并不追求心灵的交流,却结为了夫妻。不,或许连缘由之类都没有过。所谓人生,不过是一连串蛮不讲理的,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是粗糙至极的推移的归结。

然后天吾试图辨认自己的白日梦——或者说幼时记忆的奔流——之中出现的那个迷雾重重的女人与照片中的女人是否同一个人。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记住她的面容。那个女人脱去衬衫,解开长衬裙的肩带,让一个陌生男人吸吮乳头,并发出呻吟般的深深喘息。他记住的只有这些。某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在吮吸自己母亲的乳头。本该由自己独占的乳头被别人抢走了。对婴儿来说,这恐怕是迫在眉睫的威胁。他的目光不可能转到面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