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豆 作为我改变面貌的一环

星期日风停了,与前夜截然不同,成了温暖宁静的一天。人们脱去沉重的外套,尽情享受着阳光。青豆却与外界的天候无缘,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度过了与平素无异的一日。

小声地听着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做肌肉舒展,还用机械严苛地活动肌肉。为了完成逐日增加不断充实的菜谱,花去近两个小时。做菜,打扫房间,坐在沙发上阅读《追忆似水年华》。终于读到了《盖尔芒特家那边》。她留心尽量不闲下来。看电视时只看NHK正午和晚间七点的正点新闻。照例没有重大新闻。不,也有。世界各地有许许多多的人丧生,其中多为令人痛心的死亡方式。列车相撞,轮船沉没,飞机失事。有持续不断无法收拾的内乱,有暗杀,有民族间惨不忍睹的屠杀,还有气候变化导致的旱灾、洪水,更有饥馑。青豆由衷地同情卷入这些悲剧和灾难的人。然而这些归这些,眼下可能对她有直接影响的事却一件都不曾发生。

隔着马路的儿童公园里,附近的小孩子在嬉戏玩耍。孩子们口中呼喊着什么。落在屋顶上的乌鸦仿佛在彼此联络,传来尖锐的啼声。空气中有初冬的都市气息。

随后她陡然发觉,自从住进这间屋子,自己一次也没有产生过性欲。不想和别人做爱,也没有自慰过。也许是怀孕的缘故,所以荷尔蒙的分泌发生了变化。总之,这对青豆而言是值得欢迎的事。身处这种环境,想和谁做爱也找不到出口。每月不再有例假,对她来说也是可喜的事之一。尽管不算沉重,可毕竟有放下了长年累月的重负之感。至少是少了一桩必须考虑的事,仅此便值得高兴。

三个月里,头发长了许多。九月间长度还刚及肩,如今已到了肩胛骨。小时候总是由母亲剪成短短的娃娃头,上中学后一直过着以体育为中心的生活,头发从来没有这么长过。虽然稍嫌太长,可自己动手剪却很困难,只得由着它长,只是用剪刀把额发修剪整齐。白天把头发挽起来,晚上再放下,然后听着音乐用梳子梳一百次。时间上如果没有富余,是无法做到这些的。

青豆原本就不怎么化妆,这样整天关在房间里就更没有必要了。尽管如此,为了让生活多少保持一定的秩序,她精心护理皮肤。用乳霜和洗面奶按摩肌肤,临睡前必定做一次面膜。她本来身体就很健康,稍加调理肌肤兢变得美艳光润。不,这或许也是怀孕的缘故。她以前就听说过怀孕时皮肤会变好。总之,坐在镜子前,放下头发看着自己的脸,她感觉自己变得比从前漂亮了。至少生出了成熟女性的从容自若。大概。

青豆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长得漂亮。从小时候起,就一次都不曾被别人称赞过漂亮。母亲毋宁将她视为一个丑孩子。“要是你长得再漂亮点……”是母亲的口头禅。意思是说,假如青豆长得更漂亮一点、更可爱一点,肯定就能劝更多的人入教。因此青豆自幼以来便尽量不去照镜子。必要时才匆匆站到镜前,事务性地迅速检查一下细节。这成了她的习惯。

大冢环说喜欢青豆的容貌。一点也不丑,非常棒哦,她常常说。没关系,只管保持自信好啦。听到这话,青豆非常高兴。友人那温暖的话语,让迎来青春期的青豆镇定不少,深感安心。她甚至觉得,自己也许不像母亲整天说的那样丑。不过即便是大冢环,也一次都没有说过她漂亮

然而有生以来,青豆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容貌说不定也有美丽之处。她前所未有地久久坐在镜子前,更细心地看着自己的面孔。但没有自恋的成分,她就像在观察另一个独立的人格,从各种角度实际验证映在镜中的脸。是自己当真变美了,还是容貌并无变化,而是自己观看时的感觉变了?青豆自己无从判断。

青豆不时在镜前狠狠皱起脸。皱起的脸与往日相同。满脸的肌肉各行其是,伸向不同的方向,容貌四分五裂七扭八歪。世界上所有的情感都从其中喷涌而出。已没有所谓美与丑了。从某个角度望去有如夜叉,从某个角度望去似是小丑,换个角度又如一片混沌。停止皱脸后,仿佛水面的波纹渐趋平静,肌肉徐徐舒缓,恢复本来的面目。青豆则从中发现了自己与以前稍有不同的新的分身。

你微笑得更自然一些就好了,大冢环常常对青豆说。微笑时,你的容貌是那样柔和,太可惜了。但在别人面前,青豆没法笑得自然而然,若无其事。强作笑颜的话,反而会变成僵硬的冷笑,从而令对方紧张,忐忑不安。大冢环能自然地露出明朗的微笑。谁初次见她都会生出亲密之情,对她抱有好感。但最后她却不得不在失意与绝望中了断自己的生命,将不会自然地微笑的青豆抛在身后。

安宁的星期天。在温暖阳光的诱惑下,许多人来到对面的儿童公园。父母让孩子在沙坑里玩耍,坐在秋千上摇荡。还有孩子在玩滑梯。老人们坐在长椅上,不倦不厌地看着孩子们玩耍的身姿。青豆走上阳台,坐在园艺椅上,从塑料挡板的缝隙间漫不经心地望着这番光景。和平的景象。世界在畅顺无阻地向前推进。没有人性命受到威胁,也没有人缉拿杀人者。人们不会将装满九毫米子弹的自动手枪裹在紧身裤里,藏在衣橱抽屉中。

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为眼前这宁静正常的世界的一部分么?青豆冲着自己问。有朝一日,我也能牵着这个小东西的手到公园里去,荡秋千、滑滑梯么?能不必考虑杀人也不必考虑被人所杀,可以安然度日么?这种可能性在1Q84年中是否存在?还是说它只存在于另外某个世界呢?最重要的是,那时我身边会不会有天吾呢?

青豆不再眺望公园,回到房间关上玻璃门,拉好窗帘。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听不见了。悲哀淡淡地晕染着她的心。她孤零零一个人,被关在从内侧锁紧的地方。再也不去看白天的公园了,青豆想。天吾白天是不可能来公园的。他寻求的是两个月亮鲜明的身影。

吃了简单的晚餐,洗了餐具,青豆穿得暖暖的走上阳台。将毛毯搭在膝盖上,身体沉入椅子。一个无风的夜晚。水彩画家兴许会喜爱的云淡淡地拖曳在天上,仿佛有人拿着画笔在试验纤细的笔触。约有三分之二大的月亮没有被云朵遮蔽,将明亮的月光倾洒到地上。此刻,从青豆的位置看不见第二个小月亮,它正好挡在建筑物的阴影里。但青豆明白,它就在那里。她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只是由于角度关系碰巧看不见罢了。大概无需多久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青豆自从藏身在这间屋子里,便试图将意识从脑中驱逐出去。尤其像这样走上阳台眺望公园时,她能自在地让心中空空如也。眼睛从不懈怠地监视着公园,特别是滑梯。然而心无所思。不,也许意识在想着什么,却被收敛在水面之下。自己的意识在那水面下干些什么,她不得而知。然而意识会定期浮出水面。就像海龟和海豚时间一到就将脸露出水面进行呼吸一样。这种时候,她就会知道自己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