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吾 脑中某个场所(第2/6页)

父亲的脸与生前相比没有多少变化。即使如此之近地与他面对面,也几乎没有斯人已逝的真实感。脸色也不差,大概是有人细心地为他修了面,下巴和嘴唇上方异样光洁。丧失意识昏睡与溘然长逝,此刻并无太大差异。仅仅是不必再补充营养、处理排泄罢了。只是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几天内便会腐烂,于是那将成为生与死的巨大差别。当然,遗体在此之前就会送去火化。

以前交谈过几次的医生走过来,首先表示哀悼之意,然后说明了天吾父亲去世的前前后后。虽然亲切地花了不少时间解释,但一言以蔽之便是“死因不明”。再三检查也没具体地找出问题所在。结果反而表明父亲身体健康,只是患了老年痴呆症而已。但不知何故忽然陷入昏迷状态(其原因始终不明),意识便再也没有恢复,全身机能一点点但片刻不停地持续下降。下降的曲线跨过某个规定的标准之后,便难以维持生命了,父亲不可避免地步入了死亡的领域。要说简单易懂倒也简单易懂,从医生的专业角度来说却存在不少问题。因为他们未能明确死因。衰老这个定义与之最为接近,可父亲才六十多岁,要算作衰老死亡又太年轻了。

“我以主治医生的身份为令尊开具死亡证明书。”那位医生客气地说,“关于死因,想写成‘长期昏迷引起的心脏衰竭’,你看行不行?”

“就是说,家父实际的死因并不是‘长期昏迷引起的心脏衰竭’,是这个意思吗?”天吾问。

医师多少露出困惑的表情。“是的。到最后都没发现心脏有特别的毛病。”

“但其他器官也没有发现毛病,是不是?”

“的确。”医师有口难言般地说。

“可是文书上必须写明死因,是吗?”

“正是。”

“我没有专业知识,不过,现在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吧?”

“当然。心跳已经停止了。”

“这算是一种衰竭吧?”

医生思考了一下。“如果说心脏跳动才算是正常,那么这的确是衰竭的状态。你说得没错。”

“那么就照您说的写好了。怎么说来着?‘长期昏迷引起的心脏衰竭’。没关系,我没有异议。”

医师似乎松了一口气,说三十分钟就能准备好死亡证明书。天吾道了谢。医生离去后,戴眼镜的田村护士留下来。

“需要让你和令尊单独待一会儿吗?”田村护士问天吾。那口气颇为事务性,好像在说这是照章办事,所以姑且问一声。

“不。不必了。谢谢你。”天吾答道。即使和死去的父亲两个人待在这里,也没有特别的话题好谈。在他生前都不曾好好说过话,不可能在他过世后忽然生出话题来。

“那么,我想换个地方,和你商量一下之后的安排,不要紧吗?”田村护士问。

不要紧,天吾说。

田村护士在离去前,对着遗体微微合掌。天吾也如法效仿。人会对死者表现出自然的敬意。对方就在不久前刚刚完成了死亡这项个人的伟业。然后,两人走出那个无窗的小房间来到食堂。那儿空无一人,明媚的阳光从面对庭院的大窗子照进来。天吾踏进阳光里,长长地舒了口气。这里已然没有死者的气息,是活着的人的世界,不管它是多么不可靠不完美的东西。

田村护士把热热的烘焙茶倒进茶碗端过来。两人隔桌坐着喝茶,半晌无言。

“今晚你住哪里?”护士问道。

“我打算住在这边,但还没有预订旅馆。”

“要不,就住你父亲一直住的房间?反正现在也没人住,还能省下旅馆费用。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我倒不是嫌弃,”天吾稍微有些惊讶,“不过,这么做好吗?”

“没关系。只要你觉得可以,我们这边没人介意。待会儿我让她们收拾床铺。”

“嗯,”天吾开口道,“我接下去该做什么?”

“从主治医师那里拿到死亡证明书后,就去镇政府领取火葬许可证,然后办理户籍注销手续。这是眼前最重要的事。另外还有养老金手续啦,存款账户的户名变更啦,杂七杂八的恐怕不会少。关于这些事,你跟律师谈谈吧。”

“律师?”天吾惊奇地问。

“川奈先生,也就是你父亲,和律师谈过自己死后的手续问题。说是律师,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疗养院里老人多,时常有些人判断力出现问题,为了避免在财产分割之类的事上发生法律纠纷,就同本地的法律事务所合作,提供一些法律咨询。找个公证人帮忙写写遗嘱啦,诸如此类。费用也花不了多少。”

“我父亲留下遗嘱了吗?”

“这你得跟律师谈谈。这种话不方便由我说。”

“明白了。我最近能见他吗?”

“已经跟他联系好了,请他今天下午三点钟到这里。你看行不行?好像总在催促你。不过,你恐怕也很忙,我就自作主张了。”

“谢谢你。”天吾对她的精明强干表示感谢。不知何故,他身边的年长女性一个比一个能干。

“总之先到镇政府去一趟,办好户籍注销手续,把火葬许可书领来。没有它什么也干不了。”田村护士说。

“那么,我现在得赶到市川去了?我父亲的户籍应该在市川市。但这么一来,三点钟前就不可能赶回这里了。”

护士摇摇头。“你父亲住进这里之后,马上把居民卡和户籍从市川市转到千仓镇来了。说万一遇上紧急情况会方便一点。”

“好周到。”天吾叹道。简直像一开始便知道自己会死在这里。

“真的。”护士说,“这样的人不多见。大家都认为在这里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可其实……”只说一半便停下来,仿佛在暗示剩下的话语,双手在胸前静静合十。“总之你不必赶到市川去了。”

天吾被领进了父亲的病房。这是父亲度过最后几个月的单人房间。床单已揭去,枕头被子也拿走了,只剩下条纹图案的床垫。桌子上放着朴素的台灯,狭小的壁橱里挂着五个空衣架。书橱里连一本书也没有,其他私人物品也都搬到别处去了。话虽如此,天吾根本想不起这里有过什么私人物品。他把提包放在地板上,环视室内。

房间里还微微残留着药品的味道,甚至能嗅出病人留下的气息。天吾打开窗户,更换屋内的空气。在风的吹拂下,被阳光晒得退色的窗帘宛如正在嬉戏的少女的长裙,摇曳摆荡。看着它,天吾忽然想到,如果青豆在这里,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该多好。

他乘公交车前往千仓镇政府,在窗口出示死亡证明书,领了火葬许可证。从死亡时刻算起经过二十四小时之后,就可以进行火葬。还提交了注销户籍申请,这份证明书也领到了手。办手续虽然花了些时间,原理却简单得出奇,不需要丝毫的考虑。就像汽车报废手续一样。从政府领来的文件,田村护士用办公室里的复印机每样复印了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