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牛河 他能做到而普通人做不到的事(第4/5页)

牛河倚着墙,躲在电线杆和日本共产党的广告牌阴影里,望着“麦头”门口。绿色围巾一直蒙到鼻子下面,双手插在厚呢水手短外套的口袋里。除了不时从口袋中掏纸巾擤鼻涕,身子一动不动。高圆寺车站里的广播声时时乘风飘来。路过的行人看见躲在阴影里的牛河,有的紧张地加快脚步。然而他是站在黑暗处,看不清面孔。只有那又矮又肥的躯体宛如不祥的摆设,黑黑地浮现出来,令人望而生畏。

天吾在那里到底喝了什么,吃了什么?越想这种事,肚子越饿,身体则越冷。但又不得不想象。不管什么都行,不必是烫得滚热的酒,不必是鸡肉鸡蛋盖饭,只想钻进某个暖和的地方,吃一顿常人吃的饭。和站在冷风吹打的暗处承受过往市民狐疑的目光相比,大多数事情都能忍耐。

但牛河没有选择的余地。除了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等待天吾酒足饭饱后出来,他别无选择。牛河想起了中央林间的独栋小楼和里面的餐桌。那张餐桌每晚都会摆上热气腾腾的晚餐,但想不起是怎样的饭菜了。我那时究竟吃了些什么呢?简直像前生的事。在很久很久以前,离小田急线中央林间车站徒步十五分钟的地方,有一座新建的独栋小楼和温暖的餐桌。两个年幼的小女孩弹着钢琴,小小的院落里长满绿草,一只有血统证明的小狗跑来跑去。

天吾在三十五分钟后走出了酒馆。不坏。事态至少有更坏的可能,牛河告诉自己。虽然是悲惨漫长的三十五分钟,可总比悲惨漫长的一个半小时好得多。身体尽管已冻僵,耳朵毕竟还没冻成冰块。天吾待在店内的时间里,没有引起牛河注意的人进出过“麦头”。只有一对青年男女进去了,没有客人出来。天吾大概只是自己喝了酒,对付了晚饭。牛河像来时一样,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尾随在天吾身后。天吾顺着来路往回走。大概打算径直回公寓吧。

然而在途中,天吾离开原路,拐入一条牛河没走过的路。看来他不准备直接回家。从身后望去,他那宽阔的背影似乎仍沉浸于深思中,只怕比先前更深沉。他已经不再扭头回顾了。牛河观察着周边的风景,读取门牌号码,努力记住路径,以便日后自己一人走时也能认得。他对这一带很陌生,但川流不息的汽车噪音变得愈加响亮,能推测出大约已靠近环状七号线。渐渐地,天吾加快了脚步。似乎接近目的地了。

不坏,牛河想。这家伙在赶往某个地方。就得这样才行。这样才算没白白跟踪一场。

天吾疾步穿过住宅区里的路。这是寒风凛冽的星期六晚上。人们躲在温暖的房间里,手中端着热腾腾的饮料坐在电视机前。几乎无人走在路上。牛河保持着充分的距离尾随在他身后。相对而言,天吾是个易于盯梢的人。他人高马大,混在人群中也不会看丢。走路时他便好好地走路,不做多余的事。微微低头,总是在脑中思考什么。他基本是个直率诚实的男人,不是那种善于隐瞒的人。比如说,跟我就截然不同。

牛河与之结婚的人也是个喜欢隐瞒的女子。不对,她不是喜欢,是属于隐瞒事情上瘾的类型。哪怕向她打听现在几点,大概都得不到正确答案。这一点也和牛河截然不同。牛河只是有必要时才隐瞒。作为工作的一部分,迫于需要他才这么做。如果谁来打听时间,并且没有必须作假的理由,他当然会说出正确的时间,而且是亲切热情地告诉人家。但妻子却在任何情况下,对任何事情都一律撒谎。毫无必要隐瞒的事也热心地遮遮掩掩。连年龄都隐瞒了四岁。结婚登记时看到文件他才明白,但默不作声,假装不知。这种明知有朝一日注定真相大白的谎,干吗还非撒不可呢?牛河百思不解。加上他并不是个在乎年龄差距的人——他还有许多不得不在乎的事。就算妻子比自己年长七岁,又有什么问题呢?

离车站越来越远,人影变得更加稀疏。最终天吾走进了小公园。那是位于住宅区一角的不起眼的儿童公园,里面没人。当然,牛河想。喜欢在十二月夜间的儿童公园里,迎着刺骨寒风度过片刻时光的人,这世上大概不多。天吾横穿过冷幽幽的水银灯光,径直走向滑梯,抬脚爬上梯子,登上顶部。

牛河躲在公用电话亭的阴影里,凝视着天吾的一举一动。滑梯?他皱了皱脸。在如此寒冷的冬夜,一个大男人干吗要爬到儿童公园的滑梯上?这里并不在天吾家附近。他一定是出于某种目的特地赶来的。很难认为这个公园别具魅力,它狭窄而落寞。滑梯,加上两架秋千,小小的金属攀爬架和沙坑。一盏似乎无数次照耀过世界末日的水银灯,一棵树叶被薅光的粗俗的榉树。上锁的公共厕所成了涂鸦者们上好的画板。这里没有令人心平气和的东西,也没有刺激想象力的事物。或许五月爽朗的午后多少有些这样的东西,然而在十二月寒风呼啸的夜晚断不会有。

天吾难道要在这个公园里和人见面?难道在等待什么人赶到这里?只怕不是,牛河判断。从天吾的举止中丝毫看不出这样的迹象。走进公园后,他对别的游戏器具不屑一顾,直奔滑梯而去。似乎除了滑梯再没把别的东西放在心上。天吾是为了爬上滑梯而来的。在牛河看来只能如此判断。

也许这家伙从小就喜欢爬到滑梯上想事情。作为思考小说、思索数学公式的场所,夜晚的公园滑梯也许最为合适。或许周遭光线越暗,吹来的风越冷,公园越低级,脑筋就转得越灵活。世间的小说家(或数学家)是如何思考的,又思考些什么,原非牛河的想象所能及。他那实用型的脑袋告诉他:别的事别去管,眼下得耐着性子窥探天吾的一举一动。手表的时针正好指向八点。

天吾在滑梯顶上像折叠起高大的身躯一般坐下,然后仰望着天空。脑袋上下左右转了一会儿,视线对准一个方向,便静静地眺望着那里。头一动不动。

牛河想起了多年前曾风靡一时的坂本九那支感伤的歌。第一句是“抬头仰望夜空的星,那颗小星星”。后面的歌词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感伤与正义感是牛河最不擅长的领域。天吾是在滑梯顶上怀着某种感伤仰望夜空的星星吗?

牛河也试着同样仰望夜空,却看不见星星。即便极保守地估计,东京杉并区高圆寺也算不上适合观察星空的去处。霓虹灯与道路照明将整个天空染成奇妙的色彩。或许因人而异,有人凝目望去也能看到几颗星星。但肯定需要非凡的视力与注意力。何况今晚云朵分外频繁地来来去去。尽管这样,天吾仍坐在滑梯上纹丝不动,仰望着天空特定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