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牛河 他能做到而普通人做不到的事(第3/5页)

老人上穿羊毛开衫下穿毛料裤子,脊背挺得笔直,看上去很适合牵着一条忠诚的白狗,可惜公寓里禁止养狗。老人消失后,牛河毫无来由地被深深的无力感侵袭。这场监视也许终归是白费力气。我的直觉之类也许不值一文,我终将一无所获,在这个空无一物的房间里白白磨耗神经。正如地藏菩萨的脑袋被路过的孩子一再抚摸,一点点磨损下去。

牛河正午后吃了一个苹果,再用饼干配着奶酪吃了。还吃了个包着咸梅干的饭团。然后倚着墙壁小睡片刻。是无梦而短暂的睡眠,醒来时却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何处。他的记忆是方方正正的纯粹的空箱子,里面装的只有空白。牛河将那空白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但仔细一瞧,那并非空白,而是间微暗的屋子,冷森森空荡荡,没有一件家具。一个陌生的地方。身旁的旧报纸上有个苹果核。牛河的头脑混乱了:我怎么会待在这种奇怪的地方?

随即,他想起自己在监视天吾住的公寓的大门。对了,这儿有一架安着望远镜头的美能达单反相机。还想起了独自外出散步的白发长耳老人。如同日暮时分鸟儿归林,记忆慢慢飞回空空如也的箱子。两个确凿的事实就此浮上脑际。

第一,深田绘里子离开了这里。

第二,川奈天吾还未返回此地。

三楼川奈天吾的房间此刻空无一人。窗上拉着窗帘,静寂笼罩着无人的空间。除了偶尔启动的冰箱恒温器,再无打破寂静的东西。牛河不着边际地想象着那番光景。想象无人的房间,与想象死后的世界多少有些相似。随后,脑中陡然浮现偏执地敲门的NHK收款员。虽然他一直在严密监视,那位谜一般的收款员却毫无离开公寓的形迹。难道收款员碰巧是这里的住户?还是住在这里的人假冒NHK收款员,故意骚扰别的住户?假定是这样,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是一种可怕而病态的假设。但此外又该如何说明这种事态呢?牛河毫无头绪。

川奈天吾在公寓门口现身,是这天下午快到四点的时候,星期六的傍晚之前。他竖起穿旧的防风夹克的领子,戴着顶藏青色棒球帽,肩挎旅行包。他没在大门口停留,也没环顾四周,便径直走进公寓。牛河的意识多少还有些朦胧,但没看漏这个从视野里穿过的高大身躯。

“啊哈,您回来啦,川奈先生。”牛河低声嘟囔道,用电机驱动器连按三次快门,“您父亲病情如何?您大概累坏了吧?请好好休息。回到自己家可真惬意,哪怕是寒酸的公寓。哦,对了,深田绘里子小姐呢,在您不在家的时候,收拾行李到别处去了。”

他的声音当然不会传到天吾耳朵里。仅仅是自言自语而已。牛河扫了一眼手表,在手头的笔记本上作记录。午后三时五十六分,川奈天吾旅行归来。

与川奈天吾在公寓门口现身的同时,某个地方有一扇大门訇然洞开,现实感回到了牛河的意识之中。如同大气将真空填满,神经转瞬之际紧绷起来,新鲜的活力遍及全身。他被当作一个能干的部件,组装进了眼前具象的世界。咔嚓一下,装配时发出的愉快响声传进耳鼓。血液循环加速,适量的肾上腺素被配送到全身。这样就好,就该这样,牛河在心中念道。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世界的本来面目。

七点过后,天吾再次出现在大门口。天一黑便开始刮风,周围骤然变冷。他在游艇夹克外面加了件皮夹克,下穿退色的蓝牛仔裤。走出大门后,停住脚步环视四周。然而他什么都没发现。他也将视线投向牛河的隐蔽处,却没有捕捉到监视者的身影。和深田绘里子可不一样,牛河想。她是个特别的人,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可是天吾君啊,好也罢坏也罢,你都只是个普通人。你是看不见我的。

确认了周遭的风景与平时无异,天吾将皮夹克的拉链拉到脖子,双手插进口袋,走到路边。牛河立即戴上针织帽,绕上围巾,穿上鞋子追随而去。

他原本就计划只要天吾一出门便尾随跟踪,所以不用花太多时间准备。跟踪固然是危险的选择。牛河那极富特色的体型与相貌,天吾一看见马上就会认出来。但周围已一片漆黑,只要隔开距离,应该不会轻易被发现。

天吾在路上慢慢走着,几次扭头回顾,牛河因为足够小心而未被察觉。那高大的背影看上去像在沉思。也许在思索深绘里离去的事。从方向看似乎要去车站。难道他打算乘车去什么地方?那样一来,跟踪就困难了。车站里灯火通明,星期六晚间上下车的乘客不多。牛河的身影势必致命地醒目。这种情况下还是放弃跟踪为好。

但天吾并没有去车站。步行了一段,转弯朝着远离车站的方向走去,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前行片刻,在一家叫“麦头”的小店前停住了。这是一家面向年轻人的小酒馆。天吾看看手表确认时间,想了几秒便跨进店里。“麦头。”牛河想了一下。随即摇摇脑袋。什么地方!为何起这么个怪名字!

牛河站在电线杆的阴影里扫视四周。天吾大概要在这里喝两杯,顺便吃饭吧?这样至少得花三十分钟,弄不好要耗上一个小时。他用双眼搜寻着可以监视进出“麦头”的人又能打发时间的去处。但周边只有一家牛奶店,一个天理教小型集会处和一家米店,还都早早关上了卷帘门。你看你看,真倒霉。牛河想。强烈的西北风凶猛地吹赶着满天的云,白天那平和的暖意宛如一场幻梦。这样的寒风中在路边干站上半小时甚至一小时,当然绝非牛河欢迎的事。

干脆收手吧,牛河暗忖。反正天吾不过是在这里吃晚饭罢了,不必受苦受罪地死死盯梢。干脆自己也钻进哪家饭馆吃顿热乎乎的晚饭,就此回去得啦。要不了多久天吾就会回家吧。这对牛河来说是个颇具吸引力的选择。他想象着自己跨进暖气开得足足的饭馆里,捧着鸡肉鸡蛋盖饭大快朵颐的光景。这么多天来,他没吃过一顿实实在在的饭。还想喝两口烫得滚热的清酒。天气这样冷,只需迈出店门一步,醉意便会散去。

然而另一种脚本也浮上了脑际。说不定天吾是在“麦头”和人见面。这种可能性不容忽视。天吾走出公寓后,毫不犹豫地直奔这家小店,钻进店门前还看表确认过时间。也许有人在这里等他,再不然就是那人过会儿就赶来。果真如此的话,牛河就不该放过那个人。哪怕两只耳朵冻成了冰,也只能站在马路边监视进出“麦头”的人。牛河只得认命,将鸡肉鸡蛋盖饭和热酒从脑海中赶出去。

赶来碰头的人可能就是深绘里,也可能是青豆。牛河想到这里,精神为之一振。不管怎么说,吃苦耐劳恰恰是我的长处。只要有一星半点希望,我便会视为决胜的关键死死抓住不放。任风吹,任雨淋,任太阳灼晒,任棍棒猛打,我也绝不松手。一旦松开了手,下次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抓住机会!他能耐得住眼前严苛的痛苦,因为他从切身体验中明白,世间还有更为严苛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