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吾 一针刺下就会见血的地方(第4/6页)

“我理解。”小松回答。

“小松先生,老实说,你们运气很好。也许是因为浓雾弥漫、视野不佳,其实你们已经走上了悬崖,几厘米外就是万丈深渊了。这一点请牢牢记住。眼下他们没有时间过问你们的闲事,而是面临着更重要的问题。在这层意义上你们也是幸运的。所以,趁着还有这好运……”

他说着,双手迅速一翻,掌心向上。就像一个确认是否在下雨的人。小松等着后续的话,然而没有话了。说完后,光头脸上陡然浮出疲惫的神色。他缓缓地从折叠钢椅上起身,将椅子叠起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地走出立方体房间。沉重的门关上,响起上锁的声音。只剩下小松一人。

“然后大概又有四天,我被关在那个四四方方的房间里。关键的话已经说完。意思分明得以传达,协议也达成了,为什么还得继续监禁?我不明白。那个两人组再也没露面,打杂的年轻人仍旧一声不响。我照样吃着毫无变化的饭,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望着天花板和墙壁打发时间。电灯一灭就睡觉,电灯一亮就醒来。并且在脑中反刍光头的话。当时感触良深的是,我们的运气实在很好。光头说得不错。这帮家伙只要想干,可真是无所不能呀。只要高兴,就能变得要多冷酷就多冷酷。被关在那里能切身感受这一点。恐怕是为了这个目的,正事办完后才把我又在那里关了四天。活儿做得精细极了。”

小松端起杯子喝了口高杯酒。

“他们又一次让我闻了氯仿之类的东西。醒来时已是黎明时分,我躺在神宫外苑的长椅上。虽说还是九月,可到了下半月,黎明已经相当冷了。结果害得我真的感冒了。他们也许不是有意的,可接下去我连发三天高烧,当真卧床不起。但仅仅这样就能过关,也许该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小松的话似乎到此结束。天吾问:“这件事您告诉戎野老师了吗?”

“啊。被放回来,烧退了几天之后,我到山上的戎野先生家里去了一趟,和他说了与刚才大致相同的话。”

“老师是怎么说的?”

小松喝完最后一口高杯酒,又点了一杯新的,还劝天吾再来一杯。天吾摇摇头。

“戎野先生让我把前因后果重复了好几遍,提了许多琐细的问题。能回答的我当然一一回答。只要他问,不管多少遍我都能重复相同的回答。和光头交谈后的四天中,我被单独关在屋子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只有时间有的是。所以我在脑子里一再反刍光头的话,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简直是一台人体录音机。”

“不过深绘里的父母去世一事,说到底只是对方的说法。对不对?”天吾问。

“没错。那是他们的说法,真实性无从确认。甚至连死亡申报也没提交。但从光头的口气来看,我觉得他不像在说谎。就像他自己说的,人的生死对他们来说是神圣的。我把话说完后,戎野老师一个人沉思了许久。他这个人思考起来又久又深。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席,过了很久才回房间。看来老师在某种程度上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两人已死的事实。也许他早有预料,悄悄做好了他们已经不在人世的精神准备。话虽如此,得知亲密的人当真故去,仍然会给心灵带来巨大的创伤。”

天吾回忆起了那间空空荡荡、朴实无华的客厅,深邃冷寂的沉默,窗外不时传来的尖锐鸟鸣声。“总之,我们就退步抽身,从地雷阵里撤出来了?”他问。

新的高杯酒送上来。小松润了润口。

“并没有当场下结论。戎野老师说需要时间思考。然而除了按那帮家伙说的去做,哪有别的选择?我当然立即行动起来了。《空气蛹》嘛,我在社里想方设法停止了增印,事实上已经快绝版了,也不出文库本。反正已经卖出了好多本,社里也赚足了钱,不会吃亏。当然,毕竟是公司,又是开会研究又是社长审批的,不可能那么顺利,但我暗示可能有代笔的丑闻之后,上头的人吓得魂不守舍,最后只能任我摆布。看来今后我得在出版社里吃一阵子冷饭了,但这种事已习以为常了。”

“他们声称深绘里的父母已病故的说辞,戎野老师全盘接受了?”

“恐怕是的。”小松说,“不过要作为现实接受、渗入体内,大概还要一些时日。至少在我看来,那帮家伙是认真的。好像真心希望避免更多的麻烦,情愿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因此才干出绑架这种粗暴的举动来。他们很想明确地传递信息,而且只要愿意,他们完全不必说出把深田夫妇的遗体秘密焚化的事。就算如今已很难验证,可损害遗体毕竟是重罪。但竟敢说出来。就是把手里的底牌全亮出来了。在这层意义上,也可以判断光头的话有相当一部分是真实的。细枝末节先不论,我是说大致上。”

天吾整理了一番小松的话。“深绘里的父亲是‘聆听声音者’,就是发挥着先知的功能。可女儿深绘里写了《空气蛹》,成了畅销书,于是声音停止了向他讲话。结果父亲自然死亡。”

“或者说自然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所以对教团来说,获得新的先知变成了至高无上的使命。一旦声音停止讲话,这个共同体便丧失了存在的基础,因而无暇顾及我们。概括起来就是这么回事吧?”

“大概是。”

“《空气蛹》这个故事里,含有对他们意义重大的信息。它变成铅字流传到了社会上,导致声音沉默,水脉沉到了深深的地下。这个重大信息具体指什么呢?”

“我在被监禁的最后四天里,一个人透彻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小松说,“《空气蛹》这部小说并不算长,其中描写了有小小人出没的世界。身为主人公的十岁少女生活在一个孤立的共同体中。小小人半夜偷偷跑来制作空气蛹。空气蛹里装着少女的分身,于是产生了母体与子体的关系。那个世界里浮着两个月亮,一个大月亮和一个小月亮,这大概是母体与子体的象征。在小说中,主人公——原型大约是深绘里自己——拒绝成为母体,逃出了共同体,子体则留在了身后。子体后来怎样了,小说里没有写。”

天吾凝望着玻璃杯中渐渐融化的冰块。

“‘聆听声音者’大概需要子体作为中介。”天吾说,“只有通过子体,他才能听见声音,或是把声音翻译成地上的语言。要给声音发出的信息赋予正确的形式,这两者缺一不可。借用深绘里的话,就是接受者和感知者。为了这个,首先要制作空气蛹。只有通过这一装置才能生出子体。而要制造子体,就必须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