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牛河 这就是重新回到原点?(第2/4页)

总而言之,将自己融入背景这种精细的工作,他做不来。而且天吾认识牛河,如果在他家周围晃来晃去被他发现,一切都将归于泡影。

遇上这种情况,他一般都会雇用职业侦探。早在做律师的时候,牛河就根据需要和这种机构保持着联系。他们中的许多人原来都是警察,熟知刺探、跟踪和监视的技能。但这次他尽可能地不愿把外人拉进来。问题太过微妙,还牵扯杀人的重罪。进而言之,牛河自己都没能正确把握监视天吾的目的何在。

当然,牛河是要查明天吾与青豆的“联系”,但他甚至连青豆是什么模样都没弄清。他想尽办法,却怎么也找不到一张像样的照片。连那个蝙蝠也没弄到手。他看到过青豆的高中毕业影集,但是全班合照中她的脸太小,说不出的不自然,就像戴着面具。公司垒球部的照片,又头戴帽檐很长的帽子,脸上罩着阴影。因此即使青豆从牛河面前走过,现在也没办法确定那就是她。只知道她身高近一米七,体态优美。眼睛和颧骨很有特征,头发长可及肩,身形矫健。然而这样的女子世上比比皆是。

归根结底,看来只能由牛河自己来承担监视任务。耐心地专注守望,静待事态生变。一旦有变,则要审时度势,在一刹那间判断该如何行动。如此微妙的工作不可能委托他人。

天吾住在一所钢筋结构的三层旧公寓的三楼。大门口设有全体住户的信箱,其中一个贴着写有“川奈”的名牌。信箱锈迹斑斑,涂料脱落殆尽。信箱小门上虽然装着锁,但几乎所有居民都没有锁上。公寓的大门上没装锁,任何人都进出自由。

昏暗的走廊里,散发出年久失修的公寓特有的气味。从不修理的漏雨处,用廉价洗涤剂洗过的旧床单,炸过天妇罗的浑浊的油,枯萎了的一品红,从杂草茂密的前院飘来的猫尿味,还有种种真相不明的气味混作一团,形成了固有的空气。长期居住于此,人们也许会习惯这种气味。这绝非令人心旷神怡的气味,纵使习以为常,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天吾住的房间面对着马路。虽然说不上热闹,来来往往的行人也不少。近旁有所小学,某些时间会有许多孩子走过。公寓对面,一些小小的住宅鳞次栉比地伫立着,都是不带院落的两层小楼。马路前方有一家卖酒的小店、一家面向小学生的文具店。隔着两个街区,有一个小小的派出所。附近无处可以藏身,如果一直站在马路边抬头盯着天吾的房间,就算运气好没被天吾发现,邻居们也肯定会投来狐疑的目光。更何况像牛河这样相貌“非同寻常”的角色,居民们的警惕程度无疑要提高两级。没准会把他看成对放学的孩子有企图的变态,喊来派出所的警察。

要监视别人,首先得找到合适的场地。那必须是不惹眼、能观察对方行动、可以确保饮水与食品补给途径的所在。最理想的是一个能将天吾的房间收入视野的单间。在那里支好三脚架,装上带望远镜头的照相机,监视屋内的动静和进出的人。一个人来做,自然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连续监视,不过一天十小时倒可以对付过去。但不必多说,如此理想的场所不容易找。

尽管如此,牛河还是在附近东奔西走,寻找这样的地方。他是个不轻言放弃的人,竭尽所能四处奔走,锲而不舍地追逐着一缕微小的可能性。这种执著正是他的独到之处。但耗费半天时间,将附近一带的角落寻访了个遍,牛河死心了。高圆寺一带是密集的住宅区,地势平坦,又没有高楼大厦,能将天吾的房间纳入视野的地方极其有限。而且在这一角,能让他藏身的场所一处也没有。

当脑海里没有好主意时,牛河总是泡在温呼呼的浴缸里,长长地洗个澡。所以他一回家就先放洗澡水,然后泡在合成树脂浴缸里,听着收音机里的西贝柳斯小提琴协奏曲。不是想听西贝柳斯,而且他的协奏曲很难说是适合在一日结束之际泡在浴缸里听的音乐。也许芬兰人在漫漫长夜里喜欢洗着桑拿浴听西贝柳斯,然而在文京区小日向的两居室公寓狭小的一体式浴室里,西贝柳斯音乐中的情感稍嫌浓烈,乐音里蕴含了太多的紧迫感。但牛河并不介意。只要背景里有音乐流淌便已足够。流淌的是拉莫的音乐会,他大概也会毫无怨言地听;流淌的是舒曼的《狂欢节》,他大概还是会毫无怨言地听。刚巧此时调频电台播放的是西贝柳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仅此而已。

牛河一如平时,将一半的意识清空,让它休息,用余下的一半来思考。于是大卫·奥伊斯特拉赫演奏的西贝柳斯音乐,主要从那清空的领域穿过。如同微风从洞开的入口进来,再从洞开的出口出去。作为欣赏音乐的方法也许不值得称颂。得知自己的音乐遭到如此对待,西贝柳斯也许要蹙着浓密的双眉,粗壮的脖子上聚起几根皱纹。但西贝柳斯在很久前便已过世,奥伊斯特拉赫也名登鬼录,所以牛河不必顾忌任何人,只管左耳进右耳出地听音乐,用那没有清空的半边意识漫无边际地想来想去。

在这种时候,他喜欢不限定对象进行思考。像把一群狗放到广漠的原野上,让意识自由地尽情奔跑。告诉它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后不再过问。他自己则浸泡在温水里,浸到脖子,眯着眼睛,似听非听地听着音乐,心不在焉。狗儿漫无目的地连蹦带跳,在坡道上翻来滚去,不厌其烦地你追我赶,发现松鼠就徒劳无功地猛追,满身泥土草叶,玩累了便回到他身旁。牛河抚摸着它们的脑袋,再次给它们带上项圈。这时音乐已经结束。西贝柳斯的协奏曲大约三十分钟演奏完毕。长度恰到好处。播音员宣告,下一支曲子是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这个曲名好像在哪儿听过,但想不出是在哪里。他努力想着,视野却不知为何模糊起来,眼球蒙上了一层淡黄的烟霭。一定是在浴缸里泡得太久的缘故。牛河只好作罢,关上收音机爬出浴缸,只在腰间裹了条浴巾,从冰箱里拿出啤酒。

牛河独自住在这里。以前曾经有妻子,有两个小女儿。在神奈川县大和市中央林间买了一栋小楼,住在那里。有个院子,虽然小却铺满绿草,养了一只狗。妻子的容貌说得过去,孩子们也都称得上漂亮。两个女儿一点也没有继承牛河的相貌。他自然是松了一口气。

但忽然飞来一场横祸,如今只剩了他一个人。连自己曾有过妻儿、在郊外有一所房子的事实,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错觉,是不是自己无意识地随心捏造的往日记忆。但这些当然真实地发生过。自己有过同床共枕的妻子,有过两个血脉相连的孩子。抽屉里有一家四口的全家福。在照片里,全家都面带幸福的微笑,连狗儿似乎都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