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青豆 既蛮不讲理,又缺乏善心(第2/4页)

我对此了然于心

我用这只手夺取了一个男人的性命,几乎同时又孕育了一个生命。这难道也是交易的一部分吗?

青豆闭上眼睛,停止思考。当脑中空无一物时,便会有东西无声无息地流入。于是在不知不觉中念起祈祷文来。

我们在天上的尊主,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恕我们的罪。愿你为我们谦卑的进步赐福。阿门。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祈祷文会脱口而出呢?天国也好乐园也好尊主也好,这种东西我分明不相信呀。尽管如此,这些句子却铭刻在脑中。三四岁时,那时连意思都未能理解,就被迫记住了整个祈祷文。只要背错一个字,立刻被戒尺狠狠打手背。平时眼睛看不到,一旦遇上什么,它就会浮上表面,如同秘密的文身一般。

如果我告诉母亲,说自己没有性行为却怀孕了,母亲会说什么?说不定会认为是对信仰的重大亵渎。要知道这可是处女怀胎!当然青豆已经不再是处女,可尽管如此……也许母亲会对这种事置之不理,甚至听也不愿意听。因为我是很久以前就从她的世界脱离的废物。

不妨试试别的想法,青豆想。不再给无法说明的事物强加说明,暂且将谜团依旧当作谜团,从另一个侧面观察这个现象。

我是把这次怀孕当作好事,当作值得欢迎的事呢,还是把它视为坏事,视为不正当的事?

百般思索终无结论。我此刻还处于惊愕阶段。不知所措,心乱如麻,有些部分甚至四分五裂。而且理所当然,未能顺利理解自己直面的新事态。但同时,她又不能看不到自己正满怀积极的兴趣,在守望着那小小的热源。青豆期待弄清那是什么,看清正在萌生的东西将去向何方。当然,有不安也有怯惧。那也许是超越了她想象的东西,也许是从内部贪婪地噬咬她的敌对的异物。几种否定性的可能浮上脑际。尽管如此,健康的好奇心还是俘获了她。接着,一个念头猛地浮上青豆的脑海,宛如黑暗中忽然射人一缕光芒。

在腹中的,也许是天吾的孩子。

青豆轻轻皱起眉,思考了一番这种可能性。为什么我非得怀上天吾的孩子不可呢?

可不可以这样想?在那个纷纭扰攘乱象丛生的夜晚,某种作用力影响了这个世界,于是天吾将他的精液送进了我的子宫。虽然原理不明,但穿过雷鸣和大雨、黑暗和杀人的间隙,产生了一条特别的通道。那恐怕转瞬即逝,而我们有效地利用了它。我的身体捕捉住这个机会,贪婪地接受了天吾,并且受孕了。我不知是第二〇一号还是第二〇二号卵子,捕获了他几百万只精虫中的一只。一只和它的所有者一样健康、聪明又率直的精虫。

异想天开的奇谈怪论。在情理上完全说不通。即使费尽口舌解释,世界上恐怕也没有一个人会信以为真。然而我已怀孕的事实本身就不合情理。况且再怎么说,这里毕竟是1Q84年。一个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的世界。

万一这真是天吾的孩子呢?青豆想。

在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的临时避难处,那天早上我没有扣动扳机。我本来是一心赴死,才赶到那里将枪口塞进了嘴里。死,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是为了拯救天吾而赴死的。然而有某种力量作用于我,我决定不死了。在遥远的地方,一个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难道不是我怀孕的缘故吗?不是某种东西在告知我这个生命的诞生吗?

于是,青豆想起了在梦中给赤裸的自己披上风衣的那位优雅的中年女子。她从银色奔驰跑车走下,把又轻又软的淡黄色风衣给了我。她是知道的。知道我怀孕了。于是在人们粗暴的视线、寒冷的狂风以及其他种种邪恶面前,温柔地保护了我。

那是善的标记。

青豆放松面部肌肉,让表情恢复原状。有人在守望着我,保护着我,青豆想。哪怕是在这1Q84年的世界里,我也毫不孤独。大概。

青豆端着冷了的红茶来到窗前,走上阳台,留神不让别人从外面看见,将身体埋进园艺椅,从挡板的缝隙间眺望儿童公园。心中打算考虑天吾的事。然而不知何故,今天怎么也无法好好地想天吾。她脑海里浮现的是中野亚由美的面庞。亚由美开朗地微笑着。那是非常自然、没有城府的微笑。两人在饭店里隔桌相对,喝着葡萄酒。她们都有点醉了,上等勃艮第混入她们的血液中,温柔地循环在体内,将周围的世界染成淡淡的葡萄色。

“不过呀,青豆。”亚由美用手指摩挲着葡萄酒杯,说,“这个世界啊,既蛮不讲理,又相当缺乏善心。”

“或许是这样。但也没关系。这种世界反正转眼间就会完蛋。”青豆说,“然后天国就会降临。”

“等不及了。”亚由美说。

我那时候怎么会说到天国呢?青豆觉得奇怪。怎么会忽然提到自己根本不相信的天国呢?那之后不久,亚由美就死了。

说这话时,我大概在脑中描绘着和“证人会”信徒信仰的形式不同的“天国”。那大概是更为私人的天国。正因如此,这个词才自然地脱口而出。可是,我相信的是怎样的天国呢?我认为在世界毁灭后降临的,将是怎样的天国呢?

她轻轻地将手贴在肚子上,然后注意地听。只是再怎么认真听,也听不见任何东西。

总之,中野亚由美从这个世界掉落了。在涩谷的宾馆中被人用又硬又冷的手铐铐住双手,用腰带勒住脖子杀害了(据青豆所知,还未抓获凶手)。进行司法解剖,再重新缝合,运往火葬场付之一炬。在这个世界上,中野亚由美这个人已经不复存在。她的血与肉都消失了。她只存在于文件与记忆的世界里。

不对,也许不是这样。说不定她还健康地活在1984年的世界里。一面嘟嘟囔囔地抱怨不许她佩枪,一面照样朝违章停车的汽车雨刷下塞小条。去东京的各家高中巡回讲座,向女生们传授避孕方法。同学们,不戴安全套,就不能插入!

青豆想见亚由美。沿着首都高速公路的避难阶梯向上爬,返回原先存在的那个1984年的世界,说不定会遇到她。在那里,亚由美依旧健康地活着,我也没有被“先驱”那群家伙追杀。说不定我们会去那家乃木坂的小餐厅,喝着勃艮第葡萄酒。或者——

沿着首都高速公路的避难阶梯向上爬?

青豆仿佛倒带一般,逆向回溯着思绪。为什么之前我居然没有这么做呢?我打算再次从高速公路的避难阶梯走下去,却没有找到入口。本该在埃索广告牌对面的阶梯消失了。不过,逆向的话没准能成功。不是顺着阶梯下来而是上去。再次钻进高速公路下面的那个材料堆放场,从那里逆向爬上三号线。沿着通道往回走。这也许才是现在我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