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我的名字叫黑(第4/5页)

“或马的鼻孔。”我立刻说道。

“——或马的鼻孔时,”面容肃穆的奥斯曼大师说,“不会依照铭刻于灵魂深处的技法来画,而会遵循自己当时任职的画坊惯例,就和那里的其他人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吗?”

翻阅过诸多版本的内扎米的《霍斯陆与席琳》后,我们在其中找到了一页席琳坐在宝座上的图画,宫殿的墙上有两块石板匾额。奥斯曼大师朗读上面的刻字:崇高的安拉,请赐佑神圣力量予帖木儿汗之子、高贵的苏丹陛下、正义的大汗陛下,保佑他统治的国土,万世昌荣(写在了左边的石板上),历代富足(写在了右边的石板上)。

半晌后,我问:“在哪些图画里,我们才能找到细密画家依照记忆中铭刻的技巧画马的鼻孔?”

“我们必须找出君王塔赫玛斯普赠送的书册——著名的《列王记》。”奥斯曼大师说,“我们必须回到过去那繁华、神奇的岁月,当时的细密画仍保留有安拉的影响。我们还有许多书要检查。”

一个念头闪过脑中,也许,奥斯曼大师的主要目的并非找出有特殊鼻子的马,而是尽可能地想看遍所有长年沉睡于宝库、远离觊觎的艺术杰作。我愈来愈不耐烦,只想赶快找到线索,让我可以回去陪伴在家里等我的谢库瑞。我实在不愿意相信伟大的大师想尽可能久地一直呆在冰冷的宝库里,舍不得离开。

于是,我们在年老侏儒的指引下,继续打开一个个橱柜和箱笼,检视里面的图画。有时候我实在受够了那些看起来差不多的图画,不想再看到霍斯陆来到城堡的窗台下探访席琳。我会离开大师身旁——甚至看也不看一眼霍斯陆坐骑的鼻孔——来到火炉边取暖,或者走进宝库隔壁的房间,戒慎恐惧地在成堆的布匹、黄金、武器、盔甲和战利品间走走。偶尔,奥斯曼大师会惊呼挥手,让我兴奋地以为他发现了一幅新的经典,或者,是的,终于找到了一匹鼻子畸形的马。我急忙跑到大师身旁,他盘腿坐在一张征服者苏丹穆罕默德年代的乌夏克地毯上,手微微颤抖地拿着书本;然而当我望向图画时,才发现原来是我从未见过的主题内容:撒旦偷偷登上了努哈[18]的方舟。

我们看着成千上百个君王、国王、苏丹和大汗——从帖木儿的时代到卡努尼·苏丹·苏莱曼大帝的年代,这些君主统治过大大小小的王朝和帝国——兴致高昂地狩猎羚羊、狮子及兔子。我们看见一个下流的男人在一头骆驼的后腿上绑了几片木板,站在上面打算侵犯这头可怜的动物,他的行为就连魔鬼也觉得可耻,羞愧地咬着手指蜷缩一角。在一本经由巴格达传来的阿拉伯语书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商人紧抓着一只神话灵鸟的脚,飞越大海。[19]接下来一册书中,打开的第一页,我们看见谢库瑞与我最喜欢的场景:席琳瞥见悬吊在树枝上的霍斯陆肖像,对他一见钟情。往下,一幅插画栩栩如生地呈现一只精密时钟的内部构造,各种轮轴和金属球,大象背上的鸟和阿拉伯小雕像,这时,我们才想起了时间。

我不知道我们依照这个模式,花了多少时间,一本书又一本书、一幅画接着一幅画地检视。仿佛,宝库里潮湿而霉朽的时间,已经彻底融入到了冻结于图画和故事中的永恒黄金岁月。几个世纪以来,在众多君王、大汗和苏丹的画坊中,奢侈地耗尽无数大师眼力所成就的这些彩饰书页,似乎随时会活过来,就好像我们周遭的物品:头盔、弯刀、钻石镶柄的匕首、盔甲、中国陶杯、覆满灰尘的精致乌德琴,以及珍珠绣饰的坐垫和织锦——都是我们在无数绘画中看见的奇珍异宝。

“现在我明白了,经过几百年几千年悄悄地、慢慢地重制同样的图画,成千上万艺术家灵巧地描绘出了世界的演变。”

我承认我不完全听得懂大师话中的意思。面前这千万幅图画,全都是过去两百年间绘制的,它们一路从布哈拉到赫拉特,从大不里士到巴格达,最终来到了伊斯坦布尔。大师对它们详细观察的程度,早已超过了只是单纯寻找某些马匹鼻孔里的线索。看着这些图画,我们仿佛一边低吟忧伤的挽歌,哀悼着所有前辈细密画家的才华、灵感与耐心,多年来,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创造了无数绝美的绘画和彩饰。

宝库大门在昏礼时分再度开启时,奥斯曼大师告诉我他不打算离开;不仅如此,他想在这里呆到清晨,凭借油灯和烛火的光线检视图画,这么做,才能完成苏丹陛下赋予的任务。由于延续着刚才的心情,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告诉他,我想与他及侏儒一起留下来。

我的大师透过敞开的门,向等在外头的司役传达了我们的愿望,并企求财务大臣的许可。这时,我却突然后悔自己刚才的决定。我眼前闪现出了谢库瑞和我们的家。我愈想愈觉得如坐针毡,不禁担心,她一个人和孩子们怎么度过这漫漫长夜,她是否会牢牢扣紧窗户上新修好的百叶窗。

从半开的宝库大门向外望去,此刻薄雾弥漫的安德伦宫庭院里,高大湿润的梧桐树召唤着我;两个皇室僮仆不敢惊扰苏丹陛下,用手语比划着在那交谈,仿佛在向我招手。外头的美妙世界令我心神向往。然而,我留在原地,羞耻和罪恶感使得我无法动弹。

[1]小净:穆斯林每次礼拜之前的净礼,洗涤范围为:洗脸至额和双耳;洗两手至胳肘;用湿手摸头四分之一;洗两脚至踝骨。且必须用流水洗。依据是《古兰经》第5章“筵席”第6节经文:“信道的人们啊!”当你们起身去礼拜的时候,你们当洗脸和手,洗至于两肘,当摩头,当洗脚,洗至两踝。”

[2]即赛里姆一世,1512—1520年在位。

[3]库法体:阿拉伯文书法名称之一,因盛行了伊拉克库法地区而得名,特征是字母拐弯处呈直角,多用于装饰,书写建筑上的《古兰经》经文,书籍封面、门牌、印签、墓碑等。

[4]1514年4月,塞里姆一世率军征伐波斯萨法维王朝,波斯惨败,国王伊斯玛仪一世从战场上脱险逃掉。奥斯曼帝国军队攻占萨法维王朝首都大不里士,塞利姆一世掠获了包括伊斯玛仪一世后宫嫔妃、宫中能工巧匠在内的大量战利品,班师回到伊斯坦布尔。

[5]穆罕默德二世1453年5月29日攻破拜占廷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该城收藏的历代艺术珍品尽归奥斯曼帝国。

[6]此处与史实有出入。按“三十年前”计算,即公元1561年,这一年伊朗萨法维王朝塔赫玛斯普一世与奥斯曼帝国苏丹苏莱曼大帝互遣使者议和,互赠礼品。塔赫玛斯普一世与奥斯曼帝国苏丹塞里姆二世遣使臣互访互赠礼物之事发生于1566年,即塞里姆二世登基之年,就是小说故事发生年代的“二十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