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我的名字叫黑(第2/5页)

首先,他们拿下挂锁外的布套,锁孔用蜡密封着,以防有人未获许可私自开启。宝库门房与两位司役证实封蜡完好无损后,点头示意。接着毁损封蜡,插入钥匙,在一阵打破沉寂的当啷声响中,门锁打开了。奥斯曼大师的脸色陡然转为灰白。当其中一扇厚重、华美的木制双门被推开后,一道幽暗的光线,仿佛远古时代的残骸,落在了他的脸上。

“苏丹陛下不要书记官和财产清查秘书等不必要的人进入。”财务大臣说,“由于皇家图书长过世之后,没有人代替他的职位管理书籍,因此,苏丹陛下命令由杰兹米老爷一人随侍你们入内。”

杰兹米老爷是个目光犀利明亮的侏儒,看起来至少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的头饰像一面船帆,甚至比本人还奇怪。

“杰兹米老爷对宝库内部的一切都了若指掌;他比谁都清楚各种书本的位置。”

年老的侏儒对这样的赞美并没有显露出半点骄傲。他的目光扫过附着银制支架的暖炉、握把镶嵌珍珠母贝的夜壶,以及皇室僮仆手里的油灯和烛台。

财务大臣宣布等我们入殿后,大门将再次锁上,并用雅勿兹·苏丹·赛里姆[2]有七十年历史的图章再度封印;傍晚,昏礼过后,在随行宝库司役众人的见证下,封印将再次被开启;除此之外,我们必须特别小心不要让任何物品“意外地”落入我们的衣服、口袋或腰带:离开前我们将接受从头到脚的彻底搜身。

我们经过左右两排列队而立的司役,进入了殿堂。室内寒冷如冰。身后的门一关上,我们便陷入了黑暗中。一股混合着霉旧、灰尘及潮湿的气味灌入我的鼻腔。散在各处的零乱物品、箱笼、盔甲等全部混在一起,乱七八糟地堆了好几堆。我感觉自己好像刚刚目睹了一场混乱的大战。

我的眼睛慢慢习惯了洒满整个空间的奇异光线,它从高窗上的厚木板间透隙而入,渗过沿着高墙而上的楼梯扶手,穿过二楼木头走道的栏杆。墙壁上点缀着各种颜色的绒毯、挂毡和绣帏,房间也因此而被映成了红色。怀着崇敬的心情,我思索着,这里的所有财富,不知是打了多少仗、洒了多少血、劫掠了多少城市及宝库才累积起来的。

“害怕吗?”年老的侏儒问,替我说出了心中的感觉,“每个人头一次进来都会害怕。到了夜里,这些东西的魂魄会低声耳语。”

让人感到恐惧的,是吞没这满室珍宝的一片寂静。我们听见身后传来了门外上锁封蜡的喀哒声,敬畏地环顾四周,没有移动。

我看见宝剑、象牙、长袍、银烛台和缎面旗帜。我看见了珍珠母贝镶嵌的盒子、铁制的箱笼、中国的花瓶、腰带、塔尔琴、武器、丝缎坐垫、地球仪模型、靴子、毛皮、犀牛角、彩绘鸵鸟蛋、火枪、弓箭、权杖及好多好多的橱柜。到处是成堆的地毯、布匹及绸缎,仿佛随时会从木板搭建的二楼、楼梯扶手、橱柜间和小储藏壁室里,塌落到我身上。一抹我从没见过的奇特光线,映照着布匹、箱笼、苏丹的长袍、宝剑、粉红色粗蜡烛、包头巾、珍珠绣花枕头、金丝滚边马鞍、钻石镶柄弯刀、红宝石镶嵌的权杖、铺棉包头巾、羽毛帽饰、精巧时钟、宽口水罐、匕首、象牙雕刻的马匹和大象、盖子上镶钻石的水烟袋、珍珠母贝镶嵌的五斗柜、马匹的装饰冠毛、大念珠串、红宝石与玳瑁嵌饰的盔甲。这道从高窗微弱渗入的光芒,照亮了阴暗室内的浮尘,像是从清真寺圆顶玻璃天窗流泻而入的夏日阳光,但它却并不是阳光。在这片奇特的光芒下,空气变成一团触手可及的实体,而一切物品也看似属于同样的质地。我们感受着房里的寂静,慢慢地,我明白了是覆盖了一切的灰尘,黯淡了原本弥漫这间冰冷房里的鲜红色彩,把所有物品都蒙上了一种神秘的色彩。有些奇异难辨的物件,即使再多看两眼,仍分辨不出它们到底为何物,这使得满室丰盈的物品反而更教人骇惧莫名。我原本以为是箱子的东西,之后却觉得是一张折叠工作桌,而再过一会儿,又觉得那是某种奇怪的法兰克玩意儿。我看见在一堆满地散落、到处乱丢的长袍和羽毛间,埋藏着一只珍珠母贝镶嵌的箱子,但之后才发觉它其实是莫斯科沙皇进贡的异国橱柜。

杰兹米老爷把暖炉放进了墙上的壁龛。

“书都放在什么地方?”奥斯曼大师轻声问。

“你指的是哪些书?”侏儒说,“是从阿拉伯来的书呢,还是库法体[3]《古兰经》;是雅勿兹·苏丹·赛里姆陛下——天堂的居民——从大不里士带回来的书呢[4],还是被判处死刑的帕夏们充公的书;是威尼斯使节呈献给苏丹陛下祖父的书呢,还是征服者苏丹穆罕默德时代的基督教书?[5]”

“三十年前,君王塔赫玛斯普送给崇高的苏丹赛里姆——天堂的居民——作为贺礼的书。[6]”奥斯曼大师说。

侏儒带我们来到了一座巨大的木制橱柜前,奥斯曼大师略微焦躁地打开了橱门,望向面前的书册。他翻开一本,先瞄了一眼书末题记,然后一张一张翻阅书页。我们两人一起惊诧地凝视面前的工笔细画,画中是眼睛微凹的大汗。

“成吉思汗、察合台汗、拖雷汗与中国的皇帝忽必烈汗。[7]”奥斯曼大师念道,他合起书,拿下了另一本。

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张精美绝伦的插画,内容描绘受到爱情鼓舞而产生力量的法尔哈德,正把挚爱的席琳连人带马扛上肩膀带走。为了传达恋人间的热情与哀愁,画家用凄绝的颤抖笔触,悲伤地画出山上的石头、天边的云朵,以及三棵高贵的柏树,目睹法尔哈德被爱冲昏头的行为。画中落叶上泪水的滋味与忧愁立刻撼动了奥斯曼大师和我。这个动人的场景,在伟大画师的营造下,并不是要展现法尔哈德的男子气概,而是想表达他的苦恋心情如何顷刻间感染了整个世界。

“八十年前大不里士的仿贝赫扎德之作。”奥斯曼大师一边说,一边把书放了回去,打开了另一本。

这幅画选自《卡里莱与笛木乃》[8]故事中的一个场景,一只猫与一只鼠被迫为友。草原上有一只鼠,被地面的一头貂和天上的一只鹰夹杀,情急之下找到一只受困猎人陷阱的猫为救星。它们达成协议:猫假装是鼠的朋友,亲昵地舔它,借此吓退貂和鹰;反过来,鼠则小心打开兽夹,把猫解救出来。我还来不及体察画家的感情,大师已经把书塞回其他书册旁边,随手又打开了另一本。

这张愉快的图画中有一位神秘女子和一个男子:女人优雅地打开一只手问问题,另一只手环抱着绿斗篷下的膝盖。男人转头朝向她,专心聆听。我贪婪地注视着这幅画,嫉妒他们之间的亲密、爱情和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