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我的名字叫黑(第3/5页)

放下书本,奥斯曼大师翻开了另一本书的一页。波斯和图兰人的骑兵军队——永远的宿敌——全副武装穿上了铠甲、头盔、护胫,带着弓箭和箭筒,骑上威武、传奇的武装骏马,在一场激烈的生死决战展开之前,两军士兵整齐地列队站在黄土飞扬的大草原上,直直地竖起手里的长矛,色彩斑斓的庞大阵仗互相对峙,耐心地看着指挥官们的决斗。我正想告诉自己,无论这幅画是一百年前还是当今所绘、无论它的主旨是战争或爱情,一位信仰坚决的艺术家在图画中真正传达的意念,是他与自己的意志力及绘画热情的争战,并打算进一步说明,这位细密画家其实是在描绘自己的耐心,这时奥斯曼大师却说:

“这里也没有。”同时他合上了沉重的书卷。

我们在一本画集的书页中看见了一幅风景画,卷曲的云朵缭绕着叠翠山峦,绵延不绝。我想这幅画,是画家看着这个世界,却把它描绘成了另一个世界。奥斯曼大师讲述道,这幅中国绘画可能是从布哈拉传到了赫拉特,从赫拉特传到了大不里士,最后再从大不里士流入到了苏丹陛下的宫殿,一路上夹在一本一本的书中,一会儿装订成册,一会儿又拆散,最后终于和别的图画一起重新装订成册,结束了从中国到伊斯坦布尔的旅程。

我们看见了各种战争与死亡的图画,一幅比一幅更为骇人而精致:鲁斯坦姆与马赞德兰国王对峙[9]、鲁斯坦姆攻打阿夫拉西亚布[10]的军队,以及鲁斯坦姆身着盔甲伪装成一位神秘的陌生战士……另一本画集中,我们看见了断肢残骸、染血的匕首、眼里泛着死亡幽光的哀伤士兵、军人们切洋葱似地互相砍杀,从图中我们辨认不出是哪些传奇军队。奥斯曼大师——天晓得是第几千次了——观看着霍斯陆偷窥席琳在月光笼罩的湖里沐浴、分离多年之后再次相见时激动昏厥的爱侣蕾莉与马杰农[11],以及一幅活泼的图画,画中描述在众多花鸟树木的簇拥下,萨莱曼和埃伯萨尔私奔逃到世界尽头,定居在一座幸福小岛。[12]诚如一位真正的伟大画师,他忍不住叫我注意图画角落的奇特之处,甚至包括拙劣的作品。这些奇特之处或许是画家的才艺疏浅使然,或许是为了调和颜色而成:霍斯陆与席琳聆听着贴身婢女讲述动听的故事,但是,看那里,怎样一个悲伤怀恨的画家,会多余地让一只不吉利的猫头鹰蹲踞在了树枝上?一群埃及女人剥着可口的橘子,却因为贪看俊美的优素福而割伤手指[13];然而是谁,在她们之中混入了一个身穿女人装束的漂亮男孩?那位描绘伊斯凡迪亚尔被箭刺瞎的细密画家,是否料到日后自己也会失明?

我们看见了天使陪伴着我们崇高的先知登霄;象征土星的黑肤、六臂、银白长须的老人;在母亲和保姆的看护下,婴儿鲁斯坦姆安详地熟睡在珍珠母贝镶嵌的摇篮中[14]。我们看到了大流士如何痛苦地死在亚历山大的怀中;巴赫拉姆·古尔怎么带着他的俄罗斯公主退入红色寝房;瑟亚乌什如何骑上一匹鼻孔别无特征的黑马,冲出大火[15];以及被自己儿子所杀的霍斯陆,死后哀戚的送葬队伍。奥斯曼大师飞快地翻阅着一本又一本手抄本,其间他有时会认出某位艺术家,并叫我看,有时则从隐匿的角落,或从卑微地暗藏在一间破败房舍偏僻的花丛间,或从躲藏着精灵的黑井中找出插画家的签名。靠着比较不同的签名和书末题记,他可以说出谁从何人那里学到了什么。他会从头到尾翻完一本书,希望找到一系列相关的图画。有时四周会是一片安静,只听得到翻动书页的窸窣声响。偶尔,奥斯曼大师会发出“啊哈!”的感叹,但我却因为搞不懂什么让他如此兴奋而一言不发。偶尔他会提醒我,某一幅插画的页面构图或树与骑兵的相对位置,之前我们曾在另外一本书、一个截然不同故事的不同场景里遇见过。他会再次指出那些图画,唤起我的记忆。他比较两幅图画,内容同样描述内扎米《五卷书》一书,一幅出自帖木儿之子君王礼萨[16]时代——也就是将近两百年前,另一幅他说是七八十年前绘于大不里士。两位不曾见过彼此作品的细密画家,却创作出了相同的图画,他问我其中的奥妙是什么。接着他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绘画就等于记忆。”

陈旧的手抄绘本打开了又合上,奥斯曼大师沉下脸凝望精妙的艺术结晶(因为再也没有人能画得这么好),接着在拙劣的作品前脸色又亮了起来(因为所有细密画家都是一家人!),他指着一些古老图画中的树、天使、遮阳伞、老虎、帐篷、龙和忧郁的王子,告诉我这些是画家记得的样子。他这么做,是向我暗示:曾经有一段时间,安拉视世间万物为独一无二,他相信眼前所见的事物皆至美纯善,并将他的造物赐予了我们——他的仆人。绘画家,以及那些懂得观察世界的绘画爱好者,他们的责任便是记住安拉看见并留给我们的辉煌美景。历代画家中,日夜操劳、鞠躬尽瘁直至失明的伟大画师们,花费毕生心力与才华,只为了到达并描绘出安拉要求我们所见的神妙梦境。他们的作品,就好似人类回想起自己最初的精华记忆。可惜的是,即使是最伟大的大师,那些年老体衰或是过度操劳而失明的伟大细密画家,也只能依稀忆起片段的繁华荣景。正是这般神秘的智慧,解释了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现象,使得两位年代相隔上百年且从未见过彼此作品的前辈大师,奇迹似地以完全相同的手法,绘画出了相同的一棵树、一只鸟、一位王子在公共澡堂沐浴的姿势,或是一个窗边的忧愁女子。

过了很久,宝库的红光暗了下来,很明显地,橱柜里没有君王塔赫玛斯普送给苏丹陛下父亲的书籍。[17]这时,奥斯曼大师继续引申了刚才的逻辑:

“有时候,鸟的翅膀、树叶悬附在枝丫的模样、屋檐的弯曲、云朵飘浮的姿态或女人的笑脸会代代相传,通过展示、教导和记忆由大师传给学生,几个世纪以来就这样流传了下来。一位细密画家,从大师那儿学了这个技巧后,会认为它就是完美的形式,并坚信它将如荣耀的《古兰经》一样永恒不变。而且,就好像牢牢不忘《古兰经》一样,他也永远不会忘记刻印于记忆中的绘画技巧。然而,永远不忘记并不代表艺术大师会一直使用这个技巧。他为其耗尽视力的画坊有着自己的惯例,身旁的顽固大师也有着个人的用色偏好,而他的苏丹也会不时地突发奇想,这一切,常常妨碍他使用自己的技巧。于是,当他绘画鸟的翅膀、女人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