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某日(星期日)(第2/5页)

“喂,你要去哪儿呀?”

假指甲女喊他,他却没有回头。

“集合时间……”

我终于忍耐不住,说出了最担心的事,大家伙就好像不愿意听到似的都沉默了。这时,大学生的背影越来越远,在树丛中时隐时现,渐渐地融入波光粼粼的河面,看不见了。窗户依然耸立在那里。

“他从那边是回不到这边的,肯定。”

仙鹤女声音沉稳地说道。大学生刚才坐了屁股蹲儿的地方,被蹭掉一块草皮,地面凹下去,看来像这样从窗户跳下来的绝不止他一个人。

“咱们走吧。”

不知是谁先说的,我们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到了车里。

“大家听好了,”导游不知怎么的,心情特别愉快,“现在是十二点二十五分,出发去下一个参观点。”

他伸出左胳膊,看了一眼过重的手表,对肥胖大学生没有上车一事毫不在意。缺少了一个成员,车子照常开动了。大学生坐过的座位和刚才的地面一样,是凹陷的。

一离开山区,云朵远去,阳光变得强烈了。上班族脱掉上衣只穿着一件衬衫,导游用花手帕旗子擦脖子上的汗。

在汽车行驶途中,我丝毫不敢松懈,或许有作品隐藏在风景中呢。以为只是工地,其实是钢筋制作的漂亮艺术品;被银光灿灿的三根铁棍迷住了,结果不过是小学校的校旗旗杆。我连半圆形的土窖屋顶、高压电线、汽车站的长椅子都不放过,不由自主地盯着。

“这就像是采蘑菇的第二天,只要是土里长出来的东西,看什么都像是蘑菇。”

围脖妇人一边仍然不停地编着穗子,一边说道。看样子无论多么热,她都不打算摘掉那围脖了。

下一个鉴赏的作品是过去的纺织作坊,导游给的时间是十七分钟。

纺织作坊位于国道边,是个窗户被木板钉死、没有任何装饰的木头建筑。一走进去,立刻被黑暗包围了。在视力恢复之前一直看不清楚,也不知天花板有多高,里面有多深。足有体育馆那么大的房间里挂了很多油灯,散发着乳白色的光明。可是,为什么还这么黑呢?凝神细看,原来并非一般的照明用具,灯伞都是用蜡固定的T恤。而且T恤上或有汗渍或是开绽的,明显地留着刚刚被什么人穿过的痕迹。有的底边卷起,有的袖子抻得过长松松垮垮。有大人穿的,也有婴儿穿的。

我们嘎吱嘎吱走在地板上,缓慢地往里行进。一件件T恤包裹的光照在每个人的脚下制造出一个个椭圆形的小光圈。和煤油灯同样数量的那些小光圈在地板上排成了一列,它们并没有照亮周围的黑暗,只是悄悄地停留在自己的位置上。因此,黑暗一直持续着。

终于走到了最里面,回头一看,才发现从天花板吊下来的煤油灯们微妙地调整高度,由里向外呈现出一条斜线。最里面的T恤处于低位,越往入口去就越接近天花板。尽管不是像尺子量出来的那样规范,却让人感觉在哪里有什么东西在和缓地控制着。光亮仿佛都顺从,或者说悠然地走在绝对不能返回的规定路线上似的。

为了不干扰它们的步调,我们尽可能不发出多余的声音。为了不让地板发出嘎吱声,我们都蹑手蹑脚地走路。注意防火的标语、配电盘、打卡机等,这些纺织工厂的遗留物品都温顺地待在黑暗之中。

“它们是在升天途中吧。”

仙鹤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前往天堂的光照下,仙鹤女的侧脸愈加像仙鹤了。

在第二个参观场所里,我们对于时间的分配已经心中有数,掌握了互相传递无声信号的要领,大家一齐上了二楼。这里没有黑暗和光照之别,只有毫无防备暴露在光明中的空间。房间被白色的细尼龙丝覆盖着。肆意缠绕的尼龙丝线,犹如自然生长的植物那样,仿佛繁殖过剩的微生物一般,从天花板一直蔓延到墙壁和地面。

我回想起很久以前参观过的奥斯维辛集中营。犹太人被割下来的头发堆积如山,覆盖了整个展示柜。自从那次以后,每当看到蓬生的线状物体大量堆积在一起时,我就会想起犹太人的头发。看到石棉堆满大楼的拆解工地,或是水母异常繁殖的新闻里触手缠绕着漂浮在海里时,也会立刻回到奥斯维辛集中营。不知何时,只觉得自己站在冰冷的奥斯维辛的地上。

大多数头发的色素已经退却,不知原来是什么颜色,但仍然没有腐烂的迹象,安静地待着。它们从原来的肉体上被扯下来,肉体已经消逝,自己却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发呆;又好像连发呆都已厌倦,只是听凭时间无休止地流逝开去。

围脖妇人蹲下来观察即将抵达脚边的一团团尼龙丝;假指甲美女试着用她的指甲解开尼龙丝;仙鹤女想要寻找没有回来的大学生,凝视着窗外大片的农田。

这些难道是煤油灯们失去的头发吗?我踮起脚尖,想要够到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尼龙丝。这时,我看见上班族踩在被尼龙丝覆盖的地板上,朝房间中央走去。我们同时发出了“啊”的叫声。

眼看着他被吸入密集的尼龙丝团深处去了。白色衬衫和尼龙丝混在一起,轮廓逐渐变得朦胧,黑色头发也在蕴含着光的一团乱麻中渐渐地失了色。由于原本就是细软毛发的缘故,它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轻飘飘地和周围融为一体。

“就像奥斯维辛的头发一样。”

没有人回应我的低语。

“那里是禁止入内的呀。”

假指甲美女呼喊他。此时,尼龙丝还在侵蚀男人的皮鞋,从脚脖子向着大腿拓展范围,并死死地裹住了手指。犹如被蜘蛛丝粘住的昆虫一般,男人渐渐地不再动弹。

“比起进到禁止入内的地方,迟到更不好,导游这样说的。”

仙鹤女的口气依然泰然自若。

现在,男人的头发和那些在收容所里等候长年不回来的主人的一样,已经悄无声息。

假指甲美女咳嗽了一声,围脖妇人系紧了围脖,以此为信号,我们走下了楼梯。没有人回头去看尼龙丝团以及那一串煤油灯,离开了纺织工厂。

我们在溪流边的某温泉旅馆吃了午饭。这是个木制平房小旅店,就像用拐杖支在河边斜坡上一般。屋顶瓦片上蒙着绿苔,后院里晾晒着衣物,玄关前泥房里的巨大铁锅里已经蒸好了米饭。

之后被带进一个八叠大小的房间,房间里光照很好,有地炉,装饰着黑熊标本。我们无意识地数着准备好的料理份数,按照导游、我、围脖妇人、假指甲美女、仙鹤女的顺序一字排开坐下。无论怎样注意座次,还是余下了角落里的两份。

不过,导游当然对此毫不在意。大概是肚子太饿了吧,他馋得眼睛放光,晃荡着长长的导游证,使劲窥探着吊在地炉上的锅。锅里面在煮熊肉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