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某日(星期三)

今天收到了“背诵俱乐部创始者G先生追思会通知”。

……众所周知,上个月,G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因此,拟召开追忆G先生的聚会,敬请原背诵俱乐部的成员们参加。和想念已久的人们重新聚首,畅谈在俱乐部时度过的岁月,是对G先生最好的祭奠。衷心地期待大家的光临。

另外,由于准备工作的需要,麻烦各位于十五日之前将出席与否的明信片寄来……

背诵俱乐部是我小时候参加的活动,类似私塾,由一位老妇人——住在附近的原小学教师在自己家里开办的。顾名思义,就是背诵古今东西文学作品的俱乐部。能否有效提高学习成绩是个未知数,总之还是有很多孩子报了名。母亲一向对孩子的学习没有兴趣,但居然同意我去参加这个俱乐部。这可能是因为老妇人是母亲裁缝铺的老主顾,常常来定做高价的西服,所以她觉得即便交纳学费也很划算吧。

据说老妇人原本是个有钱人,一个人住在知名建筑师设计的小洋楼里。拱形露台和砖瓦烟囱是其特征,院子里甚至有和植物园不相上下的温室。只是温室里到处扔着碎玻璃,里面的植物全都枯死了,变成木乃伊般的树干和树枝胡乱缠绕着。

俱乐部的活动在每周六的下午于朝东的半圆形温室里举行,从一点到两点半。每月选定一本教材后拼命背诵,到了最后一个周六,大家比赛看谁背诵得错误最少,最后全体一起齐声背诵。

老妇人是怎样指导的,给了我们哪些记忆的诀窍、发声方法的建议或作了怎样的教材讲解,我都没有一点印象。她好像只是悠然地坐在温室中央的摇椅上。

“好好记住,使劲好好记住。”

这是她的口头禅。有的孩子偷懒或调皮的话,她立刻说出这句口头禅。

“要记住。”

这句话里含有可怕的力量,把我们不由分说拽入背诵的海底。在一个半小时的活动中,她有时只说“好好记住”这一句话。

选择的教材五花八门,有杜立德医生故事、鹅母亲童谣集、宫泽贤治的作品、勒纳尔的《胡萝卜须》(1)或王尔德的《快乐王子》之类适合孩子们的作品,也有中岛敦(2)的《李陵》、鸭长明(3)的《方丈记》、莫泊桑的《羊脂球》等等完全看不懂的东西。

但是,俱乐部的方针并不在于理解内容,只是单纯地死记硬背。即便有不明白的单词,只要标注上假名就全部搞定。教材上满是用蓝色圆珠笔细细地标注的假名,渗透出“一个字都不可疏忽”的信念。

也许是出身的缘故,她无论对什么东西都喜好一流的。比如请母亲做的西装,不单是料子,从纽扣到里子乃至包缝(4),都非是最高级的不可。俱乐部活动时,她穿得像出席重要活动一般,头发修剪得就像刚刚从美容院做完出来似的,身上总是散发着外国香水的味儿。两点半后是下午茶时间,银色托盘上摆放各种茶点,即便从孩子看来也是充满浪漫之情令人不禁赞叹:热水壶、砂糖罐和点心碟子上都有着配套的可爱图案,小勺和叉子闪着雪亮雪亮的银光,茶杯镶着的金边使人觉得连端起杯子喝茶都会惶恐万分。

端出来的点心更是令孩子们犹陷梦中。萨瓦林(5)、俄罗斯蛋糕、糖渍栗子、奶白杏仁冻……对于只知道附近粗点心店的我们来说,全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参加背诵俱乐部的大多数孩子,大概都是冲着这点心来的。

老妇人装模作样地逐一给每个杯子里倒上茶后,再把点心分别放在一个个点心碟子里。时间漫长得让人担心永远也轮不到自己似的。

入会不久,我就发现自己比别人背诵得好。记住文章一点也不觉得费力,不用太努力就可以顺顺溜溜地不断地往下背。翻译作品、古典作品、诗歌,无论什么类型的文章都没有问题。记忆的方法无非是一心一意地看书,并没有特别的诀窍。但是,在坚持不懈的过程中,印刷的文章们逐渐变活,站了起来,从平面到空间,开始随便移动了。

打比方的话,一个个单词就像小鸟那样扇动翅膀,聚集起来,排成队列飞向空中,之后剩下的就是顺从鸟儿们归巢的本能,抵达故事应该去的地方;有时候词汇们会跳舞,它们的动作一点点衔接上,互相呼应着变成舞蹈,犹如花样滑冰选手从头到尾展现的连续动作一样不会出错的词汇之舞。

那么对我而言,背诵就相当于用眼睛追寻候鸟的飞行路线,鉴赏舞台上的舞蹈。

虽说没有跟老妇人学到任何东西,不过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段非常努力地背诵,对日后做梗概书写可以说多少有些影响。如果我没有参加背诵俱乐部的话,大概与梗概讲解员就无缘了。看书直至背诵出来,这期间自然而然地把握了队列的轮廓或构成舞蹈中心的节奏,因此能够很流畅地说出梗概了。

只是,我在俱乐部里绝对不是优秀生。因为从背诵速度或准确度来讲尽管我是第一,可是每当背诵的时候,我的声音总是特别小。老妇人偏执地喜欢清脆的声音,相信背诵必须是大声的才行。

在俱乐部的成员中,有个老成且格外可爱的女孩子,是皮肤科医生的独生女。她穿着有蕾丝边的袜子,眼睛不必要地睁得大大的,黑眼珠滴溜滴溜转个不停。记忆力不是那么好,但背诵时有着震动温室玻璃窗般的气势,声音充满感情,很讨老妇人喜欢。与她相反,我的声音就像温室里干枯的植物们一样难听,完全没有生气,沉闷阴郁。经常越背诵越是让老妇人烦躁。

即便是记得不那么准确的地方,皮肤科医生的独生女也会运用夸张的抑扬顿挫和声情并茂的技艺巧妙地糊弄过去。她的声音和态度里,有着即便有错也让人不得不肯定的明朗。而我的声音,无论背诵得多么准确无误,就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带来不安稳的回声。我一开始背诵,老妇人就垂下眼睑,仿佛在叹息这个孩子为什么就是不会发出清脆声音这么简单的事情似的,露骨地皱起眉头或是摁住太阳穴。

每当背诵完一本书,最后全体一起背诵的时候,排列的位置是固定的。皮肤科医生的独生女在最中间,我在后排的最边上,几乎被窗帘遮住的位置。

我们齐声背诵了《罗生门》(6)《蜻蛉日记》(7)《谷克多诗集》(8),还背诵了《山椒鱼》(9)《没有画的画册》(10)《变形记》(11)。大家都踮着脚尖,伸着脑袋,盯着比自己高的地方,尽可能发出响亮的声音。皮肤科医生的独生女总是挺着胸脯,领头引导大家的声音。词汇和词汇互相重合,文章波涛汹涌,声音不知何时渐渐变得和教堂中回响的祈祷一样。靠在躺椅上的老妇人,成了祭坛上被祭祀的神主,满意地倾听着膜拜者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沉入回声的底层,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