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某日(星期五)(第3/3页)

“这东西长的地方比较特殊。”

“特殊,是什么意思……”

“长在动物的尸体上。”

“哦……”

“今天是采自野猪的尸体。”

老妇低下头,坐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我拿起了放大镜,用习惯后不需多余的动作,一下子就迅速对准了目标。

并齿藓是从尸体上原封不动采取下来的。不知是从哪个部位取下来的,是脊背,是大腿,还是胯下?培养皿里血迹斑斑,在这红色的衬托下,绿色苔藓反而更醒目了。野猪的肉、脂肪、皮肤、毛发,以及断面的毛茬儿或毛发尖端的弯曲等等,都在放大镜里看得一清二楚。并齿藓就覆盖在那块肉片上。纤细的孢子囊是那样柔弱,它无助地摇曳着,却又深深地植根于尸体中。无论尸体上多么微小的凹凸,它都能不急不慌地沉着应对,聚合孢子囊,填埋缝隙。仔细查看野猪皮肉的各个角落,发现全部被苔藓覆盖,无一点遗漏之处。这时烤锅里响起吱吱的声音,冒出了油烟,散发出尸体烤焦的气味。

我想起指着F温泉方向的野猪。想象它站累了,厌倦了堆笑,一咕噜躺倒的样子。当最后的心跳停止不久,血液还热乎的时候,最初的孢子就过来驻足。落在咖啡色毛发根部的孢子,靠着残留在身体上的潮气,不断扩张着原丝体。仿佛彼此交流过暗号一般,孢子伙伴接二连三地飞来,互相帮助。原丝体发了芽,逐渐变成苔藓的样子,覆盖了尸体。此时野猪的体温已经彻底消失了,蛆虫开始活动,内脏开始腐败,但这些并不会让苔藓有所犹豫。苔藓默默无声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一头离群的野猪死了。没有伙伴为它送终,唯有苔藓聚拢而来,它们把深绿色的柔软毛毯覆盖在野猪的尸体上。

“请趁热吃吧。”

老妇从暗处对我说道。

回到旅馆时,已经八点多了。去的时候觉得走了好远,回来时没走多久就望见旅馆的灯光。女主人好像和苔藓料理店已经联系过了,我什么也不用解释,她对一切都了然于心似的。房间里已经铺好了被褥。

我跟女主人借了个便携式收音机,趴在床铺上。甲子园正在举行阪神队对巨人队的决赛。这场比赛必须要赢,之前在东京巨蛋阪神队三战三败,局面非常不利。

打开收音机,转动按钮。在家里的话,还能看着电视机声援,现在只能如此了。我很少出去采访旅行,可不知怎么搞的,偏偏总是赶在这样重要的比赛时出门不在家里。以前也是,阪神队和千叶罗德队进行日本赛季第一战那天晚上,我为了参加某文学研讨会,不得不被封闭在箕面市的山沟里。结果那个赛季,阪神队落了个四连败。

我已经事先查看了报纸,知道当地广播电台会实况转播棒球比赛。我转着按钮寻找那个台,可是,收音机自从插上电源后,就一直刺啦刺啦地杂音不断。每当往左或往右转动按钮时,那杂音就忽大忽小,忽断忽续的,一点也听不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我侧耳细听,耐心地等待着传来“金本(3)的本垒打”“藤川(4)夺三击(5)”以及解说员的叫喊声和观众的欢呼声等熟悉的声音。我调整收音机的朝向,打开窗户,轻轻摇晃它,拂去尘土,试着吹气,凡是能想到的都做了,还是毫无效果。

是宇宙射线在作怪。

突然,我醒悟到。宇宙射线不断地从宇宙落到地球上,其中仅中微子落到巴掌那么大的地方的数量,一秒钟就有六兆个。这是我今天刚刚从研究所知道的。我所在的就是这样一个令人讨厌的、可悲的、无可奈何的世界。只不过由于熟视无睹,所以看不见,其实,以亿、兆、京(6)为单位的粒子每时每刻都在落下。它们以极快的速度,以人类根本画不出来的直线穿透着我的身体。真是难以置信,我的手掌上竟然有六兆个的某种东西。明明这么小的手掌!如果我死在森林的深处,会有六兆个苔藓孢子覆盖住我的手掌吗?为了悼念我,宇宙射线会覆盖住我吗?

这是落在甲子园球场那银伞般屋顶上的宇宙射线的声音。我一松开按钮,那声音更大了。只好沮丧地扔开收音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铺上。浴衣凌乱,胳膊腿都露在了外面。我这才发现两只胳膊和腿肚子上那些蛾子图案样的红道道,不知何时不见了。我也懒得整理采访资料,就这么睡去了。

(原稿零枚)


(1)叠,日本面积计量单位,一叠为1.6562m2,十叠为16.562m2。

(2)凭几,又叫凭肘儿。席地而坐时靠于肘部,用以搁肘和支撑身体的用具。

(3)金本,指金本知宪,阪神队的优秀职业棒球手。

(4)藤川,指藤川球儿,阪神队的优秀职业棒球手。

(5)三击,棒球等的术语,击球者从投手那里夺得第三个好球,成功跑垒。

(6)京,汉字文化圈中使用的数词,有说为兆的十倍,也有说为兆的万倍;在中国不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