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某日(星期五)

为了收集长篇小说素材,我去宇宙射线研究所参观,住宿于F温泉。

出租车在山中一直往前行驶着,仿佛没有尽头。几乎没有遇到其他车辆,从两边的车窗望去,满眼都是层层叠叠的高大树木,偶尔从树干的缝隙间突然露出来的水库或养殖场,也会顷刻间消失在密密层层的树木之中。被一座座山峰切割开的天空是那般狭窄,灰蒙蒙的,混浊不清。

“到红叶季节,这一带也特别热闹吧?”

“哪里,没有。”

沉默寡言的司机似乎只会说这一句话。

“这里海拔有1500米吗?”

“哪里,没有。”

“还很远吗?”

“哪里,没有。”

我沉默下来,只听见表盘时而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

终于看到F温泉的指示牌时,太阳已经西斜。指示牌堂而皇之地挂在比路标还要高的地方,上面画着一只鼓着鼻翼的野猪,它用叉开的前爪指着F温泉的方向。胯下至腋下都已变成了红褐色,锈迹斑斑,看着都替它痒痒。按照野猪指示的方向,出租车从国道掉头,过了桥后,沿着沙土路行驶。

旅馆建在河边凹凸不平的岩石上,看着像很费劲地叉腿站在上面似的。无人打理的前庭里,胡枝子和女郎花或自在开放或枯萎凋谢。玄关的拉门上趴着一只漂亮的蛾子,它身上的花纹艳丽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用目光描摹一下。

“大老远的,欢迎光临!”

没想到迎出来的是一位年轻姑娘。不过她的模样不像是打工仔,行为做派颇有通晓人情世故的女主人的架势。她穿着简单的衬衫、百褶裙、短袜子。不知是不是旅馆的主打色调,衬衫、裙子、短袜子一律是深绿色的。

我暗想,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与某个不是很熟,也不知道名字,只知道长相的人非常相像。

“请这边坐吧。”

女主人帮我提着旅行包,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前走。走廊曲里拐弯的,被几个楼梯隔成几块。下两个台阶再上五个台阶,下八个台阶再上三个台阶,接着上六个台阶下十个台阶,就这样反反复复。可想而知,在几乎没有平地的地面上盖起这座房子,有多么不容易了。

女主人就如同没有这些台阶一般健步如飞,随着上下台阶,身体起伏不停,然而不知怎么的,她的肩膀始终是一条直线。我那个装着宇宙射线研究所参考资料的旅行包相当沉重,可是她根本不当回事,以微微松弛的膝盖为起点,保持同样的速度让身体不断向前滑行着。我甚至觉得就像乘坐在未来的交通工具上一样。为了不落后,我拼命快步紧跟在她后面,不知何时,竟然忘记思索她长得到底像谁了。

左手边的一排房间都关着门,右手边的玻璃窗对面是河滩。走廊的天花板很低,地板上铺满了咖啡色的毛皮地毯。地毯的咖啡色和她的深绿色袜子看上去非常协调。

“这是野猪皮。”

就像看透我的心思似的,女主人这样说道,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她带我去的房间是很普通的十叠(1)和式房间,脚下的榻榻米感觉凉丝丝的。

“您打算几点吃饭?”

“七点半吧。”

“知道了。”

“饭前想去周边走一走。”

“那就去河边的溪流小路比较合适。”

我听从女主人的建议,泡过温泉之后,换上浴衣,跟旅馆借了双草鞋,就去小路散步。和“溪流”这种闲雅词语不大吻合,河流的水量很大,流速很快,遇到岩石或倒木,不断激起白色的浪花。水声与风声合为一体,打着漩涡,哗啦哗啦地流向山里。除了夕阳照射下的山梁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之外,山另一边,天边以及四处冒着热气的温泉,都被暮色吞没了。

我沿着净是石子的小路朝着上游走去。只有一条路,不用担心走错,可是毕竟穿着浴衣和草鞋走在不熟悉的地方,总归心里没底,时不时地回头张望旅馆。从松树梢之间露出的旅馆屋顶,不断变换着形状一点一点逐渐变小了。与此同时,路两旁的芒草则越来越浓密,朝中间挤压过来遮蔽了小路,我不知不觉地用手扒拉开芒草穗,踩踏着根茎走,否则无法前行。浴衣的下摆、袖子都被它们剐开了,芒草穗扎得腿肚子和胳膊到处刺痛。仔细一看,皮肤上布满了一道道细细的红色划痕,很像旅馆大门上趴着的那只蛾子翅膀的花纹。不管我怎么回头张望,也看不见旅馆的屋顶了。

可能是不知不觉中小路拐了弯的缘故,不知何时,哗哗流水声远去了,石子小路变得柔软起来。抬眼一看,芒草前方霍然出现了两棵白桦树,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赶紧收拢了领口,系紧了腰带。

两棵白桦树的间隔适中,笔直的树干伸向天空。高度自不必说,从树干的粗细、树枝伸展的姿态到黄绿色树叶构成的等边三角形轮廓,都非常对称,没有区别。此时夕阳恰好落在树梢上面,被风翻动的一片片树叶闪闪发光。刚才那般让人厌烦的芒草,在其四周却俯首称臣,垂头丧气。

我就像穿过大门般从两棵白桦树中间走了过去,只觉得通过草鞋传递给我的土地的感觉变得越来越柔软了。

这里出乎意料地出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我确定溪流小路到此为止了。还没有变红的花楸树、枫树、杜鹃等树木裸露的根部,即将塌落的石墙,小庙,道祖神,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岩石,这里所看到的一切都覆盖了一层青苔。

刚才映照白桦树的夕阳不知被什么东西遮挡了,四周昏暗下来,风也吹不到这里,青苔释放出的冷气渐渐从脚下袭来。没有一个活动的东西。从一片树叶到岩石的小凹坑,凡是迷失到这里的东西都被青苔所包裹,所拥抱,所幽禁了。它们被青苔夺去了原本的轮廓,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只是变成了模糊的圆形物体。看上去这些绿色仿佛随意变换着浓淡色彩,一边在地面上爬行,一边屏住气息窥测着周围,哪怕一点点遗漏之处也不能有似的。

遇到眼前这样的风景,有谁不想去踩踏它们呢?我慢慢地迈出了一步,绝对不能胡乱踩踏,青苔仿佛含有威慑我的气场。它们既非花草也非树木的含糊性、身为微小生物齐心合力求生存的坚韧、状似绵软毫无抵抗的模样却又毫不留情侵蚀他物的精神……凡此种种,无不令我慎重行事。

我将全部神经集中于脚趾之间,调整着身体重心,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从脚底一点点传过来的感觉,告诉我踩了不该踩的东西。回头一看,自己踩过的地方并没有造成太大伤害,才松了口气。青苔们对我的踩踏貌似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