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某日(星期五)(第2/3页)

好容易习惯了眼前的风景后,我才意识到石墙前面有一座木头的平房。大概曾经是烧炭小木屋或者就是个仓库之类的吧,建造得粗糙简陋,壁板处处翘起,开始腐朽,不用说满是青苔。只有房顶上铺着青绿色的铜板,可是它的颜色也和周围的青苔难以区分,看着倒也和谐。

“苔藓料理店”——门牌上这样写着。不可思议的是,在被青苔覆盖的满是裂纹的小小门牌上,这五个字却看得很清楚。说不定是用青苔写的吧。

“欢迎光临。”

这时,大门突然发出刺耳的嘎吱嘎吱声打开了,我吃惊得后退了一步。

“恭候您的到来。”

一位老妇深深鞠了个躬。

“哪里,我只是路过这里……”

“请不要拘束。”

“不是的,因为那个……”

“饭已经给您准备好了。”

“不,我已经在旅馆订餐了。”

“您说的旅馆,是那个旅馆吗?”

老妇朝着溪流小路的方向望去,此时我才注意到她的脸,又惊愕得倒退了一步。因为她虽然和旅馆的女主人相差五十岁的样子,却长得一模一样。而且也身着同样的深绿色衬衫、裙子、短袜子。这深绿色与四周的青苔混为一体,就连老妇的整个轮廓都模糊了起来。

“我们和那个旅馆是一家,这里就相当于是分馆,所以您不用担心,在哪里吃饭都是一样的。”

这样对话时,不知不觉中我已脱了草鞋,被让进了宽敞的客厅里。这是一间与其外观不协调的漂亮的大房间,映入眼帘的是雕梁画栋、古香古色的挂轴、擦得锃亮的壁龛立柱,比旅馆的房间大好几倍。房间角落因昏暗看不清楚,但正中央已经摆放了矮桌、榻榻米椅子、凭几(2)、坐垫,等等。一坐在松软硕大的坐垫上,连日来参观宇宙射线研究所的疲惫一齐涌上来,我心想:虽说可能是吃不惯的料理,在这里吃,应该也不错吧。

接待服务也都是老妇一个人承担。首先从开胃酒开始就餐,开胃酒是用泥炭藓榨取的汁水做的。高脚杯里只斟了一口的藓汁液几乎是透明的,一摇晃,就从杯底缓缓泛起苔藓的碎片。

“长这东西的地方,说明水是干净的。”

“名副其实啊。”

“是的,它并算不是珍稀的品种。颜色比较淡,形状很像海藻。请您看看这个。”

老妇递给我一个装了泥炭藓的培养皿和放大镜。

“我想,您看了实物之后,会觉得料理更有味道了。”

我接过放大镜,观察那个培养皿。手掌大小的十倍放大镜看样子经常使用,把手上圆润光滑。

“您把放大镜贴在眼睛上,离得再近一些看,对,再用力一些。”

“啊,看得很清楚。”

原以为不过是普通的苔藓呢,谁知用放大镜一看,呈现出非同寻常的模样。不知该叫作根茎还是叫作叶片合适,总之它们是由各种怪异形状构成的,其复杂性与“苔藓”这样平凡的名词真不相称。互相缠绕形成的曲线、透明的平面、微小的口袋、鼓包、盖子、粉粒、毛发。这些形状聚合为一个整体,躺在培养皿上。好像是刚采来的,不管多么微小的尖端都是水灵灵的。水滴隐藏在其中,它们随着我的呼吸微微颤动着,那水滴也被染成了青苔色。

我放下了放大镜,喝了一口开胃酒。

老妇的待客非常周到。除了上菜的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对苔藓的解说也精确而简洁,不卑不亢,不急不躁,人虽在我的视野之内,却仿佛不存在一般。最让我钦佩的是,她上菜时,走路平稳得不会让盘子发出一点响声。深绿色的袜子本身就如同某种奇妙的生物,在榻榻米上无声无息地滑行,和旅馆的女主人如出一辙。我想,倘若苔藓能够移动的话,必定是像她们那样走路。

熏鞘苔、凉拌银叶真藓、清蒸绒苔、炖蛇苔、球苔汤、马杉苔天妇罗……料理一个接一个端上来,无一不是优美地被盛在讲究的餐具里。每一种苔藓都必定附带个培养皿,我一边用放大镜观察,一边吃着料理。

对于菜品的味道,我做不出准确的判断,反正不是用好吃不好吃这样的标准可以判断的。凉拌菜就是凉拌菜的味道,天妇罗就是地道的天妇罗味道,苔藓本身的味道躲藏在其后面,并不怎么显露出来。不用害怕什么,赶紧出来吧——我这样对它们说着,用舌头去探索,终于品味到了苔藓的风味。不过那也只是倏忽而过,必须加倍珍惜。

因种类不同,出现在放大镜里的风景也全然不同。有刚刚把孢子全部释放出来之后的景象,也有并排几个颈卵器张大着口的模样。黏黏糊糊的油纸状、蓬松的羽毛状、颤悠悠的果冻状……形容起来就没有头了。此外,隐身在孢子体后面的蘑菇、挣扎着想要逃跑的小虫子、潜藏着的苔藓以外的异物等等,也都很有趣。

正如老妇所说的那样,这种观察苔藓真面目之后吃菜的方式非常刺激食欲。在重复着看了之后再吃的过程中,我不禁发现自己的舌头、眼睛和鼻子的功能越来越分辨不清,变得浑然一体了。为了品尝苔藓所需要的特殊感觉,正逐渐在体内生成。

“这一带的苔藓料理店很多吗?”

“不多。做冒牌料理的有两三家,真货只此一家。”

“冒牌料理?”

“就是使用绿藻啦羊齿啦海蜇之类的冒充苔藓。或是掺进海藻增加分量,或使用染色剂染成苔藓的颜色,简直可恶之极。”

“使用冒牌货的好处是什么呢?”

“因为要想食用真正的苔藓,需要秘传的技术,并非把它们剥下来使用那么简单。技术不熟练者,根本对付不了苔藓,所以就染指冒牌货。到头来,这些店不久都倒闭了。”

“这个店创业多少年了?”

“我说不清楚,听上辈人说是自从这里长出苔藓的时候就开始了。”

老妇把天妇罗的碟子和马杉苔的培养皿撤了下去,走出了客厅。

房间里渐渐昏暗下来,雕栏、挂轴、壁龛木柱都看不清楚了,只有桌子上方的白炽灯亮着。在苔藓残渣、汤汁、调料等一片狼藉中,唯独放大镜保持着威严,等待着下一个培养皿。好像没有其他客人,老妇走出去之后,没有别的声音了。尽管没有吃多少东西,却感到苔藓混合着消化液,正在胃里一点点膨胀着。雨后的傍晚,在森林深处,莫非苔藓也是这般繁殖的吗?我这么想着,抚摸自己的腹部,把浴衣带子松了一些。

最后的主菜上桌了。

“这是并齿藓的石烤锅。”

仿佛要盖过老妇的声音一般,平平的石头上的油发出了吱吱声,呈现出刚才的菜品所没有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