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边形的小屋 三(第2/3页)

我们相视一笑。十个手指全部涂完后,为了让指甲油快点干透,两个人一起冲着指尖吹气。他呼出来的气暖乎乎的,带着痒痒的触觉。

我轻轻触摸最后一个涂完的右手大拇指,确认已经干透后,两人放心地牵起手。对于我刚涂完指甲油的手,美知男总是特别温柔。

当时的触觉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可是两人的感情却覆水难收。我摇摇头,背部越发地痛起来。

我缓缓伸出手,试着拉开化妆包的拉链。或许是因为生锈,拉链有些卡住。粉色的指甲油在瓶中分离成不透明的油和看上去有毒的红色黏稠物质。侧了一下瓶身,里面的液体迟钝地流动起来。

由于背部的疼痛一直没有缓解,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游泳。所以也就一直没有跟美登利小姐碰面。那次之后,美知男再也没有跑来找我。有一次,偶然在连接校舍和大学医院的游廊上看到过他,我低着头默默地从旁边走过。当时,他正捧着会议资料跟前辈医生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应该没有注意到我。

指甲油连同化妆包一起都被我扔掉了。我把它和一罐快要发霉的番茄酱、开裂的酱油瓶和刷毛磨损了的旧牙刷一起扔进了黑色垃圾袋中。

大约十几天后,我下班回家顺道去超市买东西,偶然遇到了美登利小姐。她似乎刚游完泳,照例跟那个老太太在一起。

两个人各自提着购物篮,慢悠悠地走在货架之间。老太太总是走在前面,美登利小姐跟随其后,两个人几乎没有一边并排走一边交谈的情况。看上去,就像是陌生的路人。但美登利小姐始终顺从地跟在老太太身后,并保持一定距离,保证两人绝不会走散。我躲在人群之中,悄悄跟踪着她们。

老太太不时停下脚步,花很长的时间挑选商品。就算是买一罐蛋黄酱,她也要把每一种都拿在手上细看,比较价格,确认保质期,然后再把货架上的所有蛋黄酱都看过一遍。本以为她终于选中了一种,谁知又放回到货架上。最后,她挑了一个最小罐最便宜的蛋黄酱放进购物篮里。美登利小姐默默地等在一边,没有一句怨言。她不时把购物篮放在地上,整理一下围巾,或是拨弄一下价格牌,看上去有些无聊。偶尔也会买一点东西,但都是看也不看就直接扔进购物篮里,仿佛在说“这些并不是真的想要,只是来都来了,顺便买一点回去”。

她们在收银台结账的时候,我也跟得很紧,生怕跟丢了。意外的跟踪完全打乱了我自己的计划,我什么都没有买。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实在无法把注意力从她们两个身上移开。美登利小姐会以怎样的方式跟老太太告别,之后又会回到什么地方呢?

离开超市后,两人沿着产业道路往南走。右手拎着装泳衣的包,左手提着超市袋。两个人依旧没有交谈,老太太自顾自地往前走,简直把美登利小姐当空气。美登利小姐则一直低头看着柏油路面。气氛虽然不算尴尬,但也说不上融洽。她们间的空气淡淡的,甚至还透着一丝严肃。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跟踪别人,所以十分紧张。傍晚时分,四周渐渐暗下来。虽然开往工地的水泥车、沙石车和集装箱车来来往往,非常热闹,但是由于没有行人,我不知道该如何隐蔽自己。只好一会儿站在行道树边发呆,一会儿停在公交车站假装看时刻表,以此调节自己和她们之间的距离。可是,那两个人根本没有回头张望。她们的目的地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她们直直地向着那个地方。

问题在于,我为什么要跟踪她们呢?在超市遇见的时候,简单打个招呼,然后继续买自己的东西,本来事情就结束了。可是,我现在却在寒风中徘徊。要是这时候背痛又发作了,怎么办?假使被对方发现了自己的行踪,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反倒是像这样东躲西藏,生怕自己的脚步声暴露行踪,旁人看着一定觉得很滑稽吧。说实话,连我自己都感到可笑。

总之,她们两人继续往前走。我跟着走过自己就诊的整形外科医院,穿过通到海边的十字路口,走上右拐的产业道路,一直走到运动公园。记得美登利小姐说过她就住在公园附近,看来两个人是在往家的方向走。她们的脚步慢慢变快了。

公园里没有人,也没有风,浓密的树林加重了天色的昏暗。天空一角挂着一轮弯月。树丛的另一头,能看到工地上的橙色灯光明明灭灭,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在冲我眨眼。我被四周寂静的绿色包围,感到喘不过气来。身陷这片寂静之中,仿佛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甚至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也许是常走的固定路线,她们默契地穿过长椅,绕过公共厕所的后面和喷水池,明明很复杂却走得轻车熟路。此时,比起跟踪被发现,我更怕把她们跟丢,所以必须时刻集中精神。黑暗之中,只有那两只白色的超市袋子比较醒目,成了唯一的标记。

公园附近有公寓吗?我渐渐感到不安。可是眼下也不能停止了。比起一个人在这个昏暗的公园里独自折返,显然跟着她们两人继续走来得更加明智——虽然我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不知何时,我们已经走上了树林中的小路。地上堆积的落叶没过了鞋面。周围是一片细长的、树干光溜溜的不知名树木。寂静与冷清,像冰冻的湖面一般填满了树干之间的空隙。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树林深处。我从来不知道运动公园里还有这样一大片树林。在这里,已经完全听不到产业道路的嘈杂,也看不到工地上的灯光。只有月亮孤零零地照亮夜空一隅。幸好,她们两个不知疲倦地继续埋头往前走,既不犹豫,也不害怕。

我们究竟在树林中走了多久?应该很久了吧。但我告诉自己,这是昏暗的夜色导致的错觉。

突然,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片开阔的空间,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排列整齐,用柏油路间隔开来。各处散落着自行车棚、公告栏和花坛。一切都沐浴在柔和的街灯光线之中。我差点失声大叫,慌忙用手捂住嘴。

老太太和美登利小姐走在街灯下,仍旧保持着前后距离,仍旧沉默不语。我看不到她们的表情,但可以猜到老太太多半是一脸装模作样的冷漠,美登利小姐则是谨慎冷静的表情。建筑物的侧面墙上都印着英文字母。其中“B”字倾斜着,“F”缺了一角,看起来像是某家公司的员工宿舍。只是,明明有这么多住宅,却丝毫感受不到人的生活气息。这里没有一扇亮着灯的窗,到处挂着破破烂烂的窗帘。花坛里的花早已枯萎,阳台的扶手上沾着鸽子粪。这些钢筋水泥块已经陷入沉睡之中。我不再刻意躲避,也不再注意自己的脚步声。因为我发现越是跟着她们往前走,自己就越是融入到了这片环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