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边形的小屋 四

“别客气,请进。”

声音撞到水泥墙上,迸散在冰冷的空气里。那只手刚好停留在我背部疼痛的病灶位置,没有拿开。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膝盖发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窗框,却被上面的铁锈刺痛了手。

“一直站在这里会感冒的哦,里面有暖炉,还可以喝点热的东西。”

我终于鼓足勇气,徐徐回头,发现是一个年轻男子站在身后。

“来,进来吧。”

我慌了神,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来这里的理由。但是他没有要问的意思,只是把我往里面带。

准确地说,我并不是这里的客人。虽然跟美登利小姐认识,但今晚没有和她事先约定要见面,而且我们的关系也没有熟到可以登门拜访的程度。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可疑分子,不是小偷,不是骗子,也不是偷窥狂……请相信我,我只是单纯出于好奇……

尽管我在心里预先想好了一大套说辞,但眼前的情况太过突然,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再加上他脚步很快,结果我只能“嗯”“啊”,应些毫无意义的词。

“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里面十分温暖。一进门,右手边是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台。桌台的那头摆着柜子、打字机、组装沙发,看起来都是旧旧的,蒙着一层灰。它们似乎在告诉我这里已经不再是事务所了。墙上的壁纸剥落了,天花板上都是污渍,地板也是坑坑洼洼的,我的鞋跟不时被钩住。桌台的旁边是洗手间,左手边是空荡的大厅,正面是昏暗的楼梯。

虽然看不见正脸,但男子的背影看着十分健壮。骨架坚实,肩膀宽阔,就算隔着毛衣也能知道他的肩胛骨正有力地活动着。那是一个健康有力的后背。他热情地把我往里面请。

“来,进来吧。”

他在大厅后面的一扇门前停住脚步,像是接待贵客一般,姿势优雅地转开门把手。

就是我刚才从外面窥见的那个房间。房间很宽敞,室内温度更高一些。几把椅子随意摆放着,美登利小姐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正在织毛线。

“欢迎光临。”

看到我进屋,她没有显露出惊讶的表情,收起两根毛线针放在膝盖上,冲我点头打招呼。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看到老太太的身影。我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冲她点点头。

“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吧,应该马上就空了。”

年轻男子说。

“空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又开始不安起来。不过,他和美登利小姐的态度温和有礼,没让我感到不快。

“不过,那位每次进去都要花很长时间,所以可能还要稍微再等一会儿。”

美登利小姐说道。

“那位……是说跟你一起游泳的那位老太太吗?”

“是的,就是她。”

“进去……是要进到哪里去呢?”

我小心翼翼地问。闻言,美登利小姐和那个年轻男子面面相觑。

“你不是来倾诉小屋的吗?”年轻男子用惊讶的语调问道,“我还以为你是客人呢。”

倾诉小屋……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完全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按住太阳穴,试图整理这一系列过程,但是完全无济于事。

“没事,来这里的人一开始的时候都是稀里糊涂的。要把那个东西的功效介绍清楚,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美登利小姐回头看向后面。顺着她的视线,我看见在房间一角有一个衣柜模样的东西。它是个木质的六边形柱体,大约有两米高,面板被漆成深褐色,干净锃亮,散发着颇具质感的光泽。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到门,也没见着任何装饰和图案。简洁明了,看起来坚固又厚重。是衣柜吗?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它散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气息。

这时只听咔嗒一声,老太太的身影出现在六边形柱体后面。

“非常感谢。”

在更衣室里的嚣张气焰完全消失不见,老太太恭敬地一鞠躬,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纸币和几枚硬币,放进桌上的玻璃容器里。声音不大,但很干净。

“欢迎下次再来。”

“路上小心。”

美登利小姐和年轻男子相继说道。老太太一边穿大衣,一边不住地鞠躬致谢。临出门时,她跟我四目相交,但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径直出去了。或许已经忘记在更衣室里见过我了吧。

“好了,现在空了,怎么样?轮到你了哦。”

年轻男子问道。

“什么怎么样啊,小谦,没看见这位小姐显然还没搞明白情况嘛。”

美登利小姐把织到一半的毛线球摊在手心。我不禁想起她泳帽顶上的那颗毛线球。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你真的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来的呀!”

那个叫小谦的青年惊讶地说道,但语气中没有责备的意思。

“抱歉。我并不是有事才来的,走着走着迷了路,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

我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是因为跟踪美登利小姐才走到这里的。

“来这里的原因完全不重要,能在这样寒冷阴暗的天气里走到这个地方,这才是最重要的。”

美登利小姐独自点点头,并没有要征求别人意见的意思。

“简单地说,倾诉小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可以供一个人坐的长凳和一盏电灯,就是这样。”

小谦把自己的椅子拉到我身边。

“那个六边形柱子就是倾诉小屋,是吧?那……要在里面做些什么呢?”

“说话啊。”

小谦直爽地说道,没有多余的措辞修饰。

“喜欢的事和讨厌的事,藏在心里的事和不得不说的事,迷茫的事和开心的事,过去的事和未来的事,真实和谎言,不管说什么都可以。把当下想说的事情说出来就行。”

“是讲给美登利小姐和你听吗?”

“不是哦,我们只是协助的事务员而已。刚才也说了,小屋里只能容纳一个人,声音也不会传到外面来。当然,也不会有窃听器之类的工具。想要说给谁听,是那个人的自由。有的人选择说给自己听,也有人虚构出一个人物来倾听自己的事情。”

“也就是心理辅导喽?”

“不,不是。客人在小房间说了些什么,我们一个字都不知道,当然也就给不出什么建议。再说,从里面出来的人几乎不跟我们有任何交流就直接回去的。就像刚才那位女士一样,你也看到了。我想,一定是因为在小屋里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吧。”

“原来如此,那……就是类似宗教之类的?”

“不是宗教。我们既没有散布特定的教义,也不做祷告。关键是,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神明嘛,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员工宿舍事务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