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夜 高汤名厨(第3/4页)

我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哐啷”摇响了椅子。然而这样的噪音并没有给操作进程带去哪怕些微的影响。洋葱、胡萝卜、西芹,连续不断地被去除表皮,切成薄片。白、红、淡绿,不知可有两毫米厚的这些薄薄的碎片,规规矩矩地排成一队。

她尽管额头微微冒汗,神态却不见疲倦。冰冷且干瘪的手指含了各种食材的水分,显得胖乎乎的;嘴唇紧抿着;袜子在地板上自在地滑动;开衫的毛球藏在了围裙下,飞溅到围裙上的水痕形成了生动逼真的图案。

母亲也同样每天站在厨房里做饭做菜,可是我怎么也无法认为她那样跟隔壁家女儿所做的是相同种类的工作。不是擅长与否的问题。母亲也爱下厨,在我生日那天,她还亲手做了白煮蛋馅儿的烘肉卷和装饰着草莓的蛋糕。但是隔壁家女儿在我眼前铺展开的,是无法用“烹饪”一词概括殆尽的行为。它更切实、更深远、更隆重的同时,又带着几分温和、宽仁……假如硬要作比,或许近似于祈祷。但是自然,当时的我不知深浅,只知道出神地凝视着高汤的烹饪过程。

这时,电话响了。她一丝反应也没有,切蔬菜的节奏纹丝不乱,以至于我也好一会儿没觉察。我从桌边离开,拿起了话筒。

“是妈妈哦。怎么样?没事吧?”似乎是用公用电话打的,母亲的声音夹满杂音,听起来很是遥远,“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嗯,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回答说。

接下来的工序出乎我的意料。只见她将切好的肉、蔬菜、胡椒粒、盐以及蛋清倒入珐琅锅,把胳膊伸进去,揉开了。我怕妨碍她,就站到了水槽旁边。

如果说此前的切菜作业是通过微妙的手腕运动与节奏得以成立的,那么这回的就是全身投入的力气活了。她的劲头足得惊人,让人不禁想问:这个瘦弱的人身上哪里藏着这么大的力气?只见她扭转上半身,将右臂沉入锅底,大幅度地搅拌起里面的食材来。同时手掌开开合合,使食材充分拌和。一眨眼的工夫,蔬菜和蛋清被吞进了肉里,慢慢失去原先的形状与色彩。材料本身仿佛是活的,它们忽地涌上手指间,随即再度改变形状,凝聚成一大块。她的左手牢牢地固定住锅沿,两腿用力叉开保持平衡,以求将更多的力气传至手臂。她的双眼不放过锅内发生的每一分变化,甚至似乎忘记了眨眼睛。

“请问……”我忍不住出声问她,“请问……”

因为我开始担心:这真是做高汤吗?不会误做成汉堡吧?但是我的声音混进了锅底冒上来的“咕嘟、咕嘟”声中,没能传到她耳朵里。

她持续揉了多长时间呢?额头的汗不知几时汇成了汗滴沿着太阳穴往下淌。就在她的手臂绕锅底更大幅度地转了一圈时,作业好像再次跨越了一个阶段。她往里面倒入了水。为了不浪费粘在手上的食材,她把它们刮了下来。瞧着水量差不多后,她把锅坐上燃气灶,把荷兰芹的茎、海带、干蘑菇、月桂叶等撒进去后,点着了火。手的动作特别轻柔——许是体力劳动告一段落、松了一口气的缘故。她转动燃气灶旋钮的动作,也熟练得像是在使用惯用的灶具。我也因为“汉堡疑云”消散而心情舒畅。

“那么……”

隔壁家女儿总算张口说话了。她的右手只有手腕到指尖因带有热度而涨红,指甲则沾染了油脂,湿润润的泛着白光。

“接下来就只需要煮了吗?”

“不是的。”

她摇摇头,把木铲拿在了手里。只有手指刚好握住的地方滑溜溜的略带黑色。

“从现在起,将迎来最重要的一道工序。”总觉得她的语调里甚至洋溢着紧张感,“老是指手画脚,实在于心不安。其实,我想请您帮个忙。如果承蒙您这样做,就是帮了我大忙了。请问可以吗?”

“好的,当然。”我精神头十足地应承下来。

“谢谢您!那么,请拿着这个,插到锅的正中央去。”她这样说着递过来的是温度计。

“好的,我会。简单。我已经八岁了。”

见自己也能参加制作高汤这项不可思议的作业,我开心得不得了,劲头十足地把脚凳子拖到灶台旁边,往上面一站,依言将温度计前端插入了锅子正中央。月桂叶活像腾地方似的转动了半圈。热度还没有走遍,锅内很安静,还没有起变化的迹象。

“要做清澈的汤,最重要的就是温度。这一点一旦失败,就无可挽回了。”

我点点头,握温度计的手上加重了力道。她在一旁把木铲伸进去开始慢慢地搅拌。随着这一动作,对流产生了,食材开始翻腾,边上不断涌起泡沫。木铲碰到锅底的声响经由漩涡底部传上来。她一边不时将视线投向温度计的刻度,一边注意让木铲的动作保持一定的速度。我则注意着温度计的朝向以保证她能清楚地看到刻度。我和隔壁家女儿肩挨着肩,盯着同一口锅。整所房子里发出声响的,就只有燃气灶上方这一小块区域。

她停手,是在温度计到七十五摄氏度的时候。我和她同时把温度计和木铲撤了回来。

在这个时候,锅内呈现惊人的惨状,我高涨的情绪再次开始低落。总而言之,实在无法想象那是能够进入人口中的东西。周边部分翻滚着又白又浑浊的泡泡,形成一个令人作呕的圈圈。中央部分则是土黄色残羹剩汤一样的东西结成一张满是褶皱的膜,痛苦不堪地蠕动着。膜的正中央是刚才插过温度计的洞,一直还没闭合。透过这个洞看见的黑乎乎一团同样令人作呕,看那样子说是在煮老鼠的尸体也不奇怪。就算气味,也总觉得有点儿含含混混的不清楚。但是莫非一切都在计算之内?她脸上不见动摇的神色,半蹲着调整微妙的火势强弱,侧脸严肃认真到了极点。

我猛然再次意识到喝这道高汤的是正在变成木乃伊的那位老婆婆这一事实。也许这确实是木乃伊适合喝的色泽与形状。在草坪上充分晒足阳光后喝下这个,将越发促进身体的腐败吧?假如是这样,隔壁家女儿发挥出令人难以想象是在烹调单纯的菜肴的专注力,我觉得也可以理解!

我偷眼瞧向檐廊前方枝繁叶茂的金合欢。从厨房看不见草坪。不知不觉太阳西斜,这时间要晒阳光浴已经太晚了。

她要做的不是单纯的汤,是变成木乃伊的饮料,而自己在帮她打下手。这样一想,我感到精神头又来了,生出仿佛担负上了寻常手段难以完成的复杂使命的心情来。

“这样可以了吧!”

火势好像稳住了。锅内的蠕动,稳定在土黄色的不破,不与边缘的泡泡彼此混杂的绝妙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