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夜 高汤名厨

那天,不知怎的变成了我独自看家。有关前因后果,我完全忘记了。不知是父亲经营的工厂发生了突发性的事故母亲非得急匆匆跑去帮忙不可,还是亲戚遭遇到什么不幸。不管怎样,在这之前,我的父母亲没有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外出的习惯,所以一定有他们迫不得已的理由。

“就算门铃响了,也绝对不能开玄关门!”同样的话母亲重复了无数遍,“就算人问‘有人在家吗’,也不能答应。别吭声,假装没听见。记住了?”

我被母亲那副严肃认真的样子震慑住了,下意识地点点头。

“不过,电话铃响的时候,一定要把话筒拿起来。因为妈妈隔一个钟头就会打电话来确认有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母亲身上散发着香粉的味道。那是放在梳妆台前面的那个圆形扁平盒子里的乳白色香粉,味道很好闻。

“不开玄关门。假装没听见。电话要拿起来。”

我把注意事项复述了一遍。对于八岁的我来说,每一项约定都很简单,没有什么困难的事情。

“没错,真乖!真聪明!”

母亲比平时更加不舍地抚摸着我的头。扑在母亲额头的香粉,一粒一粒闪烁着好看的光芒。

记得当时季节是秋末,时间是下午三点钟左右。

她的到来,是个绝妙的好时机,就在母亲锁门的余音和朝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消失,整个家里被寂静包裹的短短一瞬间之后。简直就像她隐藏在某处一直偷偷窥视着房子里面的情形一般。

“砰,砰!”

响起的是面对院子的檐廊上的那扇玻璃门。而等我回过神来时,嘴里早已经答应了:

“来了!”

在这个时候,我等于着实轻易地违背了和母亲的约定。当然,我也有我的道理。母亲叮嘱千万别打开的,说到底是玄关门,关于檐廊上的玻璃门,她并没有提醒过。并且我所答应的,并不是“有人在家吗”的招呼声,而是玻璃震动的砰砰声响。那声响与格棂的嘎吱声重合在一起,实在过于微弱,总觉得带着点儿忧伤的回响,令人不由得产生想要应答的心情。

“冒昧打扰,实在抱歉!”

站在院子里的那个人,一边把十根手指在胸前反反复复组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一边说。

“无论如何有一事相求,所以不顾失礼前来。我是隔壁人家的女儿。”

“隔壁家女儿……”我跟着嘟哝说。

这个人很瘦,脸色灰暗,不停动来动去的手指和始终投注在手指做出的形状上的视线,使她看上去显得极其惴惴不安。凸起的颧骨的阴影笼罩着眉眼,尖尖的下巴和薄薄的嘴唇越发使她给人的印象显得贫寒。她披着一件起满了球的开衫,穿着一条膝头耷拉下来的灰色长裤,脚上是特别厚的袜子加凉鞋的搭配。发际线上白发清晰可见,头发笔直而随意地垂下,遮住双耳和肩胛骨。

“现在,我妈妈不在家……”

她是否当真在对着我说话?对此我并不确定,因为她的视线一次也没朝向我这边,而且在面对一个八岁的孩子说话时,她的措辞明显过于恭敬了。

“令堂不在家也无妨。可以的话,我想拜托您。”

她把小小的脊背弓得越发高了。头发沙沙响着从肩头垂到身体前面来。

“好的,请问是什么事?”

受她影响,我的说话方式也变得有礼貌起来。

“不知能否将您家的厨房借给我用大约三个小时?”

她把手指组合成更加复杂的形状,稍作停顿后说。似乎是该说的话总算说出口,因而松了口气,她噘起嘴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好的,请用吧。”

这样说着应承下来时,我没有半点迟疑。虽然我还是一个孩子,但也看得出她实在不是会干坏事的人。如果说在对玻璃的震动作出回应的那一刻就算是违背了约定,那么我已经无路可退了。走到哪里算哪里吧!——也许我是陷入了这样一种莫名豁达的心境当中。何况我对于“隔壁家女儿”也并非一无所知。

“谢谢!不胜感激!”

她总算停止手指的变形活动,扯起开衫上的毛球来了。最终,视线一次也没投注在我身上。

就这样,看家的一天开始了。看家的前因后果我虽然忘记了,但其间发生的事情,却至今无一遗漏地牢记着。

我们一家住的房子,是某个有名的银行家家族为避暑而购置的别墅的一部分。这个家族没落后出售别墅,我父亲买下附属的客舍,气派的主体部分则由身为法学博士的大学教授一家买下。由于原本就建在同一块地基上,相邻两处的界线并不泾渭分明,尽管种植了金合欢等树木来代替矮树篱笆,但两家却可以随意地穿过树缝往来。不过,大学教授一家似乎全都是怕见生人的文静人,因此两家似乎并没有建立起穿过树篱自由往来于彼此家中的近邻关系。而且,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教授就已经过世了,孩子当中有几个也独立了,剩下的就只有年迈的夫人和她女儿两人。所以这家邻居从此沉浸在了越发寂静无声的氛围中。

在院子里玩耍时,越过树篱,有几回我看见过夫人的身影。她总是把轮椅停在日照充足的草坪正中央,独自坐在那里。四周一个人也没有。看上去手感舒适的膝头围毯,帽檐宽大的帽子,手里一本书。可是那本书她一次也没翻动过书页。由于帽子的关系,看不见她的表情,多半是睡着了吧。光看剪影,就十分清楚夫人的衰老程度已经相当严重了。我三番五次下决心要坚持守在这里等着看老婆婆身体的某个部分——哪怕只是指甲尖或指尖动一动,但总是半途气馁。无论我再怎样努力目不转睛,从帽子底下露出来的头发也不会有一根动一动。难道有人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保持一动不动吗?我感到不可思议,接着忽然想到: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想起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木乃伊。在某一个遥远的国家,尊贵的国王戴着王冠,披着锦缎做成的斗篷,手里握着用宝石装饰的漂亮宝剑,就这样成为了一具木乃伊。空洞洞的眼睛,大张着想要呼喊什么却不能如愿的嘴,嘴里昏暗处排列着的牙齿,眼看即将崩塌却在勉力支撑的骨骼,与斗篷的纤维已经无法区分的皮肤残骸——这些东西,肯定就隐藏在那顶帽子下面,隐藏在那条围毯下面……

下一个瞬间,我坚持不住,从树篱前面跑开了。想要捕捉老婆婆动弹的瞬间这一最初的决心登时土崩瓦解,我告诉自己说,最好忘掉老婆婆。然而,一到日暮时分,我重又开始记挂起树篱那边的情形了。老婆婆的尸体怎样了?不确定这一点,实在难以入睡。我背着忙于准备晚饭的母亲,偷偷凝神注视着树篱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