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夜 高汤名厨(第2/4页)

老婆婆不在。轮椅、围毯、书,所有都不见了踪影。只有草坪上残留着车轮压出的坑,它也马上就要被夜色包裹。我恍然大悟:老婆婆是被埋葬了。

两三个礼拜后,理应已被埋葬的老婆婆再次以完全相同的打扮现身了。当真和上回是同一个人吗?我格外细心地进行了观察,结果确定无误。因为关于老婆婆,从她肩头的倾斜程度到围毯的流苏条数,我全部心中有数。

这样的邂逅反复几次之后,我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老婆婆并非已经死去,她是打算那样晒着太阳光,一点一点逐渐变成木乃伊。她是在死亡途中。

连我自己也认为这个想法很了不起。帽子代替王冠,围毯代替斗篷,书代替剑,小道具悉数齐备。假如是阳光没遮没拦的草坪,想必身体会迅速干瘪下去吧?木乃伊老婆婆固然可怕,可如果是变木乃伊过程中的老婆婆,我觉得并不可怕。我对自己得出的结论十分满意。

这位老婆婆有女儿的事,我已经从父母亲偶尔的交谈中得知了。委实难以想象老婆婆能够自行推动轮椅,多半是她女儿在她进出草坪时搭了把手吧。可不知怎的,一次也没瞧见过她的身影。

“这么说来,前阵子,隔壁家女儿……”

有关她的话题被提上我家的餐桌时,父母亲的语气就变得微妙起来。没有议论蜚短流长的兴奋劲儿,也没有到合乎逻辑地进行讨论的程度,当然也没有说人坏话时的蠢态;他们二人把声调降低了一个八度,眼神黯然,时而叹息,时而无力地直摇头,秘密、紧张与同情复杂地交织其中。

因为隐隐感觉到这不是小孩子可以插嘴的那类话题,所以我决定尽量假装没听见。尽管如此,仍旧断断续续地有“发作”“救护车”“转地疗养”“人事不省”“妄想”等词语传进耳朵,防不胜防。他们关于隔壁家女儿所交谈的话语,全都是我的耳朵所不熟悉的,总觉得含有使人心绪不宁的效果。

身体羸弱,中途辍学,又没法上班,和母亲二人过着冷冷清清的生活的女儿。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她。

因此,当包裹在秘密幕布中的这位女儿出现在眼前时,相比我看家的静寂被打破的惊讶,不知所措所占的比重更大。她与“女儿”这个词相距甚远,只不过比坐轮椅的老婆婆多少年轻一些。虽然身体确实显得弱不禁风,但和面色苍白、可怜兮兮的虚弱形象又不一样,毋宁说看上去灰扑扑、阴沉沉。

据“女儿”解释,厨房的燃气灶出了故障,正一筹莫展。年迈的母亲食欲减退,现如今只喝自己做的高汤。试过罐头和速食汤,她却一口也不愿喝。所以方便的话,能让我在府上厨房里做高汤吗?当然材料和锅具之类会从自己家拿过来,不会给府上添一点麻烦——把她用过于恭敬的言辞解释了半天的话按照我的方式加以概括,情况即如上所述。

“我母亲快要死了。”

隔壁家女儿无数遍地重复说。我不由自主地就要回答说“是的,我知道”,慌忙把话咽回肚里。

两只珐琅铸铁锅,木铲,汤勺,玻璃广口瓶,菜刀,砧板,纱布,大方盘,温度计,牛肉块,洋葱,胡萝卜,西芹,荷兰芹的茎,鸡蛋,海带,干蘑菇,月桂叶,胡椒粒,岩盐。

她往返多趟搬进我家厨房来的,大致就是这些东西。她抱着满怀的东西也没呼哧带喘,只默默地穿过草坪,穿过金合欢的缝隙。我也没想到要问“需要我帮忙吗”,只是伫立在檐廊上,一一惊讶于到来的物品。谁能想到,做老婆婆喝的汤,竟然需要如此大量的器具和食材!

哪一件烹调器具都设计得非常别致,母亲平时使用的厨房用品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珐琅的白色充满洁净感,广口瓶的红盖子十分可爱,木铲的前端描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过,并非所有的一切全是新品。小小的伤痕及凹陷,这一类的痕迹留有使用者的体温,给人以深深的亲切感。

但最使我惊讶的,是牛肉块。那多半是牛腱吧。与她的瘦弱极不相称,躺在大方盘上的那块肉,血色也很鲜艳,沉甸甸,仿佛精气十足,甚至进一步显出湿润润的妖艳色彩。和她灰扑扑的脸色一比,哪边活着哪边已死都分不清了。

“那么,此刻开始,请容许我借贵府厨房一用。”

隔壁家女儿这样说着深深一鞠躬,系好了围裙的带子。

蝴蝶结的中心被拉紧的一瞬间,像是某种信号似的,她的气场为之一变。笼罩在眉眼上的阴影营造出的已不再是阴郁而是认真了,此前显得惴惴不安的目光聚焦在必需的一点上,散乱的头发用橡皮筋清清爽爽地绑成了一束。一度在胸前被组合成无意义形状的十根手指,如今正为了做高汤这一目的而麻利地劳动着。

我在餐桌旁坐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样子。隔壁家女儿来了,正准备做高汤。仅仅因为站着一个陌生人,见惯了的厨房便立时呈现出一番别样的景致。不观摩,又能叫我做什么呢?

说实话,在这个时候,我还不十分清楚所谓高汤是什么。至少母亲的菜单里并不包括它。究竟能否在我家的厨房里做出那样洋气的羹汤,我也是有一些担心的。

首先,她把带来的器具和材料依次摆放在适当的位置。我家厨房本就狭小,加上母亲没有收拾得十分整洁,不是炸猪排沙司的瓶子没收进橱柜,就是抹布抟成一团盘踞在餐桌一角;不过她没有伸手碰我家的任何一样东西,只是巧妙地利用空闲空间,施行最高效的部署。

终于轮到牛肉登场了。当她枯瘦的手指抓住牛肉时,它的活力就凸显得越发明显。她把它搁在砧板的正中央,抚摸了一遍表面后,拿起菜刀慢慢地割除脂肪。这一来,不可思议地,肉块霎时间倏地松了劲儿,平心静气地将自身交托给这几根纤弱的手指。手指及至纤维深处,不放过隐藏的一丁点脂肪。肉开始一点一点陷入深沉的昏睡。当坠落至最底部时,肉块从边缘开始逐渐被切成了肉末状。

恐怕她曾无数次地重复相同的操作,这才确立起了不可动摇的一整套流程吧。菜刀的动作不见丝毫迟疑,力道的轻重、刀刃的角度、一上一下的节奏、右手与左手的协作,所有的一切自然洗练,生出完整连贯的波动。

隔壁家女儿从未歇过手。我甚至担心她是否还在呼吸。总之一旦开始,在将起码有一公斤的肉块全部处理完毕之前,她必须一口气跑完全程——她弓起的后背充满这样的决心。

肉块全部成为了肉末。仅仅形状起了变化,肉的样子就完全不同了。粗野的元气被封锁在了里面,相反,血的气味扩散开来,鲜艳的赤红色沉降为内敛的暗红色。落在她手里,肉便像一位冥想的修道者般躺在砧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