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冬眠中的睡鼠(第3/5页)

终于得以再见面,是在三个礼拜后,练习赛比预定时间提早结束了的那个礼拜天的傍晚。乌云从北方飘来,闷热的风刮得“英吉利山”的树木沙沙作响。

“您好!”

“啊啊。”

不知道是否记得我,老人只是一边把脸的右半部分斜侧过来,一边爱搭不理地抬头朝这边瞥了一眼。很难想象已经被卖掉,不过同上回相比,确实有几个布娃娃已经换过了。蝙蝠和犰狳不见了,取代它们加入的,是海葵和豪猪。发现“冬眠中的睡鼠”还在,不知为什么,我松了一口气。我把运动包和球棒包搁在了脚边。

“这个是?”

有一个布娃娃在所有这些商品当中也显得出类拔萃,像是未及成型就早产了,或者被烤焦了快要断气。我指着它问道。

“得了癣病掉毛的浣熊。”

老人回答的语速很快,浑似“得了癣病掉毛的浣熊”就是一个他很熟悉的长长名字一般。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斑驳干枯的毛、裸露的皮肤表面渗血的痕迹、干燥粗糙的鼻子的触感,无不很好地表明了疾病有多严重。当然,镶嵌着玻璃弹珠的眼睛,照例只有一只右眼。

“这个呢?”

又有一只新面孔,身体粗笨,腿却细小,脖子长得站都站不住,只能横躺着。

“骆驼跟羊驼的混血。”

骆驼跟羊驼的混血,这句话又讲得极顺溜。

“骆驼跟羊驼?”我不由得反问道。

“对。”

老人正要用颤抖个不停的指尖从已变得皱巴巴的香烟盒子里抽一根烟出来。由于要让右眼凑近,他的脖颈总是朝同一个角度倾斜。我猜,他左眼看不见肯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

“怎么这样的混血……”

“有时候这种事也可能发生。”

“真的?”

“啊啊。既有不小心弄错对象的冒失鬼,也有跨物种坠入爱河的纯情者。”

“哪个是父亲,哪个是母亲呢?”

“骆驼是父,羊驼是母。”

“这样啊。羊驼生下骆驼的孩子,会成这样子啊……”

我抱起了那只混血儿。它均衡地继承了骆驼与羊驼双方的特征。两个肉瘤出人意料地又硬又紧实,不过,鬃毛却暄腾腾软绵绵,用土黄色毛毡做成的嘴唇可能是正在咀嚼青草,起起伏伏朝外翻卷着。右眼生得随哪边呢?不管怎样,纽扣做的眼睛,乌溜溜圆溜溜,由于用粗棉线绕了一圈又一圈加以固定,都要从脸部脱离了。看上去又活像是生成这副模样,连它自己也大吃一惊的样子。

闭馆时间临近,不见了来攀爬“英吉利山”的人的身影,石阶屏息静气蛰伏在树丛中。从缫丝厂的烟囱里冒出的蒸汽,随着云一起飘向天空。上面更有老鹰在盘旋。老人花了很长时间才总算把香烟点着了,折叠椅吱吱嘎嘎直响。

就凭这弯弯曲曲的手指和单只眼睛来制作布娃娃,想必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吧。把线穿进针孔,裁剪布料,塞棉花,把耳朵、指甲及触角等另外缝上去,哪一样都比给香烟点火困难得多。之所以每一个布娃娃都与众不同,是他特意寻求这样表现的结果,还是身体原因无奈导致的,究竟是哪一种呢?

种种思绪涌上心头,但我没开口说一个字。是怎样的前因后果让你开始这种营生的?年轻的时候做过什么?家在哪里?有家人吗?左眼怎么会看不见的?现在想来,照理说想问的问题要多少有多少,可我当时却什么也没问。

我到底还是头脑简单。就没想过眼前的老人也有过去有苦衷,还稀里糊涂地深信他大概从出生起就一直像是石阶的一部分,一直在卖布娃娃。那时候的我,只知道莫名其妙地盯着布娃娃看。

“这个,还没卖掉啊。”

我朝始终念念不忘的“冬眠中的睡鼠”伸出手去。虽然它吸收了灰尘,比上次又黑了几分,但和其他动物相比,那圆溜溜的形状还是非常淳朴的,让人心里踏实。

“嗯,对。”

老人一边扯掉沾在嘴唇上的烟草粉末,一边说道。动动脑子想个办法就能瞧一眼埋进肚子里的睡鼠的表情吧?我试着透过针脚的缝隙偷看,结果不行。

“这个,多少钱?”

“价钱吗?哎……你等等哦……”

老人叼着烟,一手抓着睡鼠,越发深深地侧过脖颈,骨碌碌地转动那个球体,凑近了右眼。

“记得价钱应该写在哪里了……”

在这期间,他的左眼始终半睁着朝向无关的方向。

“哎呀,多少钱都没关系……”

我担心得要命,生怕香烟的火转移到睡鼠身上。

“别着急。价格标签没准塞到尾巴内侧去了。”

老人像我刚才做的那样,拿指甲撑开了针脚。睡鼠和他的右眼越来越接近,几乎呈现出一副仿佛正在把那球体塞进眼睛深处去的架势。

这时,一阵带着更重潮气的风吹过,石阶上的落叶随风飞舞,噼里啪啦声响起,下雨了。

“老爷爷,下雨啦!”我慌忙大声喊叫起来,“布娃娃要被打湿啦!”

“哦,是吗?”

老人把睡鼠放下,挪开四个角上的石头,用白布把布娃娃们粗粗一卷,绑在了脖颈后面。

“那么,再见喽!”

“你不打伞吗?”

“那种东西,没带。”

老人把香烟扔进空奶粉罐,把折叠椅藏到石阶背面以后,沿着堤坝旁的路往北走去。

“啊,你忘了把钱……”

话说到一半,我瞅了一眼另一只空罐,却发现里面一枚零钱也没有。

眨眼间,大雨覆盖了周围。就算特地用布包裹了,这么大的雨,布娃娃们恐怕还是要被打湿的吧?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我心中想道。不知是得癣病的浣熊的腿还是混血儿的脖子,有一样东西从包裹边缘钻出来,晃晃荡荡的。老人的背影就好比一个蹩脚的圣诞老人,那副蹩脚模样同布娃娃们如出一辙。那道枯瘦得让人心惊的朝右倾斜的背影,不久便混入了雨中,看不见了。

第三次的见面成了最后一次。那是七月尾上,出梅第二天的炎热礼拜天。

下了有轨电车,看得见“英吉利山”时,我立刻察觉情形跟平时不一样。石阶附近人山人海,极其喧哗吵闹。陡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老人出了什么事?于是赶紧跑过去。

大喊大叫的人、组装机器的人、一个劲动来动去的人、参观的人——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拨开混乱的人群寻找老人的身影,却见他正待在老地方摆摊,嘈杂的旋涡与他无关。四个角上的石头、布娃娃们、空奶粉罐也都如往常一样。确定老人平安,“冬眠中的睡鼠”依旧还没被卖掉,我才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