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冬眠中的睡鼠(第2/5页)

我思考的,是以怎样的方式将这段上学时间活用到棒球上的问题。在电车里练习踮脚当然不消说了,为了高效活用二十分钟的路程,我决定在运动包和书包里各放一块石头,再在两边脚踝绑一公斤的铅锤,然后快步疾走。连我自己都认为这主意相当之妙。

头一回遇见那个人,是在入学典礼过了大约两个月的一个周六下午。因为第一次的定期测验临近,棒球社团的练习暂停了。在有轨电车的终点和学校之间正好当中的一段路上有一个俗称“英吉利山”的小山包,那个人就在山脚下卖布娃娃。山顶上有约莫一百年前一个英国贸易商人住过的洋楼和玫瑰园,对大众开放。有一道漫长的石阶通向洋楼,那个人待的地方就是石阶的起点。

不知当日是新店开张,还是它其实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我未曾留意。那个人在地上铺了一块白布,四个角上压了石头,摆上了看来是手工制作的布娃娃。我的目光最初停留的地方是四个角上的石头,这些石头想必是从河滩上捡来的,大小和圆乎程度正适合锻炼手腕。虽然不一会儿我又注意到了布娃娃,但并没有立马理解他这叫露天摆摊——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来丢破烂的,要不然就是这人的脑袋恐怕有点不正常。

那个人在身为中学生的我眼中看来,基本上等于已经死去的一个老人。他瘦得只剩脊梁骨扎眼,没好好梳理的白发活像羊角似的蜷在额头,每一个指关节都不自然地弯曲着。格纹法兰绒衬衫的颜色几乎褪尽,过于肥大的裤子处于得靠背带才勉强吊上去的状态。

但是,和布娃娃相比,老人的这副模样可以说还算正常。首先,布娃娃的种类不同寻常。蚜虫、大食蚁兽、蜈蚣、蝙蝠、蛔虫、土豚、水螅、草履虫……净是让人不由得暗叹“怎么偏挑这么些不可爱的东西”的布娃娃。加上所用的都是用旧了的布,上面仿佛残留着汗渍以及吃洒的饭菜的痕迹,针脚又粗,处处有棉絮从里面钻出来。不消说,那些动物的尾巴耳朵全都歪歪扭扭,嘴巴全都开裂。土豚的四条腿更是全部晃晃荡荡的,眼看要掉了。尽管如此,大食蚁兽细长的舌头、草履虫的纤毛之类却做得非常细巧,蜈蚣每一只脚的脚尖都实实地塞上了棉花。

当中也有好几个我辨认不出原型的。

“老爷爷,这是什么?”我指着一个像是用起毛的毛巾抟成的物体问。

“睡鼠。”老人回答,一副不愿多说一个字的腔调。

“睡鼠?跟那个松鼠有点像的家伙。”

“啊啊。”

“怎么长这么圆?”

“在冬眠。”

我像抱一只当真在睡觉的动物似的,把它轻轻拿在手里。确实,翻过来仔细一看,它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球球。它的头深深地弯曲着埋进柔软的腹部,腿妥帖地收缩在缝隙间,尾巴沿球体紧紧地缠绕;只有没法完全收进去的鼠须跑到外面来了,一戳就跳个不停。

“你根本用不着特地做一个正在睡觉的睡鼠呀……”

“这家伙一年里头有半年在冬眠。”

老人正坐在小小的简易折叠椅上抽烟,脚边搁着放钱和抖烟灰用的空罐子。两只都是空奶粉罐。有几个观光客模样的人拾级而上了。其中有人流露出嫌老人碍事的表情,但没有一个人对布娃娃表示感兴趣。

“那么,这边这个是犰狳?”我再次抱起一个大大的球体。

“答对了。”

“这家伙也同样蜷着身子呢。”

“人一去碰它,它就警惕地缩成这样。”

犰狳呈等腰三角形的头部与尾巴像拼图游戏那样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背上有一个五角星的绗缝加工——可以看出老人为了做出甲壳的效果是花了一番心思的。我寻思着扯一扯哪里大概就能让全身显露出来,试了试,却只是让针脚绽得更开了。

“随你怎么动,它就那样儿。”

老人撮起嘴,吐出一口烟来。他有时候会弄错,把灰抖在放钱用的空罐里,那里的底部粘着两三枚硬币。

我一个接一个拿起布娃娃。正如根据外观即可预测的那样,每一个都很难说抱起来有多舒服。外面这层布不是硬撅撅,就是扎得慌;里面的棉絮也不严实,松松散散的。另外,还需要注意别太用力,以免揪掉手脚或扯断棉线。

这时,我蓦地发现,没蜷成球形且露出脸孔的布娃娃,全部都只有一只眼睛。眼睛分许多种类,有用棉线打个死结的,有绣成圆圈的,有钉一颗串珠或纽扣的,还有用彩铅画一个“×”的。然而这个那个的,都只有一只眼睛。无论蚜虫、土豚、蝙蝠,无一例外。总觉得这些布娃娃哪里有点怪异,大概不仅是因为种类和缝制的方法,跟眼睛也不无关系吧,我想。

又一帮大妈大婶们沿石阶而上,几个看样子参观完毕的人下来了,和她们擦肩而过。有好几辆车从我背后开过去了。缫丝厂的汽笛声、河水的流动声,交汇成了一阵旋涡。

“哎,为什么……”

我正要问出口的时候,老人一边踩灭香烟,一边头一回直勾勾地盯着我。

老人的左眼没用了。

即便在外行人看来,也明白它已丧失了功能。白眼珠浑浊,虹膜掉了,黑眼珠上面浮着一层雾蒙蒙的东西。眼屎结成了块塞在眼睫毛中间,眼皮僵硬,眨一下,长久睁不开。

我咽下问到一半的问题,把手里拿着的布娃娃放下了。先确定有没有偏离原先的位置,然后将它们逐个排列整齐。

“不买一个吗?”

老人摸索着裤兜要找一支新烟。

“对不起,今天没带钱。不过,我还会再来的。”

“啊啊。”

老人发出没心思搭理的声音说。好容易保持住平衡的大食蚁兽,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似的啪的一下栽倒了。

我之所以会对老人怀有关心,到底还是因为眼睛的缘故吧?可又觉得事情并不那么单纯。当然,由于老爷子职业的关系,和其他人相比,也许我对眼睛是更敏感一些。虽说这样,可我也并没有那么容易产生同情,更没有企图让他到我家店里来配眼镜的念头。再说,如果照顺序来,首先抓住我心的要算布娃娃。那些古怪,令人费解,既不能完全归入正统派、也不完全算是艺术的,做坏了的畸形布娃娃们。它们咕咕容容地爬上我的臂弯。嗯,要是这孩子的话,看来没问题——它们自说自话认准了,而我没办法拒绝。就是这样的感觉。

虽说约好“还会再来”,可就是老也碰不上老人摆摊。平时结束棒球社团的练习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石阶旁不见人影。也有可能他是照着“英吉利山”的闭馆时间在傍晚五点收了摊。我也曾试着问过同学,可不知为什么,大伙儿全回答说从来没看见过什么卖布娃娃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