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 B谈话室(第3/4页)

许是有人在练习舞蹈吧,里面也曾经传出踩得地板咚咚响的劲头十足的脚步声,还有用手打拍子的声音。这里也曾因手工艺作品展示会而热闹一时。还有一些夜晚,大门上了锁,唯有紧急出口的那盏灯模模糊糊地照出B谈话室的门扉。

那个星期四,总觉得气氛跟拯救濒危语言之友会聚会那天很像。即是说,人们活动的路径只限于通向B谈话室那一条线,大堂则笼罩在一片几欲令人窒息的静谧中。我朝照旧紧闭不开的咨询处小窗口望了望,回想起那充满自信的招手与乌溜溜的眼眸,犹犹豫豫地伸手拿过宣传单,转动了B谈话室的门把手。宣传单上写着“运针俱乐部”。

这回的风格像教室,书桌和椅子面朝镜子排成五列。仅凭这一点,自然就能揣测到同上次的集会宗旨差别相当之大。运针俱乐部正如集会的名称所示,是练习运针的俱乐部。

我坐在了离门口最近的位子上。桌上已经备好一套材料:洁白的正方形棉布和蓝色棉线、手缝针、线剪。这些东西像是遵循了某种流派的做法,布局很协调。我粗粗环顾了一圈,见会员除中老年妇女外,也有零星几个男人混杂其中,倒是没有显得唯独我特别扎眼的感觉,暂时也就松了一口气。

没一个人说话。没人寒暄,没人窃窃私语,没人欢笑,传进耳朵的唯有棉布与棉线摩擦发出的轻微声响。人人低垂着头,仿佛周遭没一个外人在似的,只顾凝视着自己的针。

老实讲,我并不十分清楚运针是什么,但观察周围人的情形,没多久也就理解了:似乎只需在方块布上笔直缝线即可。我一边偷偷瞧一眼旁边的老妇人,一边把线穿进针孔,以不至于难看到扰乱会场秩序的运针法为目标,缝下了第一针。

“我们俱乐部可不是手工艺俱乐部,我们并不以制作某样东西为目的……运针法是自己对自己、一对一的对话。我们俱乐部里没有哪个人会干扰你……运针法将为你提供完全的孤独。”

宣传单上净是一本正经的语句,设计得也并不引人注目。好久没拿过针和线的手老也不听使唤,不是线立马打结卡住了拉不过去,就是针脚参差不齐。尽管如此,我仍旧坚持不懈,也没想一想自己为什么在做这种事情,只顾一针一针慎重地刺下去。不久,就好比焦距的倍率提高了,手头变得清晰可见起来。棉布的织眼、线的绒毛、剪刀上浸染的油光、针尖微妙的弯曲等轻易便浮现在眼前,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指尖从身体游离,正慢慢幻化为单个的生物。平日里紧握红色小石子的手指,此刻正在拼命努力运针,为针和线服务。我难以相信那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目不转睛地盯着寻找下一个下针点的指尖。

歇口气的时候,我蓦地发觉旁边的老妇人在哭泣。她没出声,表情也没起变化,但泪珠却无法掩饰地一颗两颗地滴落在布上。在这期间,针依然在泪湿的布上前进。

我无计可施。B谈话室里,排列着一道又一道垂头的脊背。个个孤单一人。我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重又开始运针。

蜘蛛巢爱好会、爱惜熔炉会、绝食研究合作社、幻想动物写生同好会、米粒书写莎士比亚联谊会……

B谈话室里召开过实在多种多样的聚会和集会。我早已不再犹豫迟疑,下班路上必定在文化馆门前停下脚步,看一看B谈话室里在举办什么活动。

虽然内心某处仍旧抱有没准能遇见咨询处的她的希望,但半当中已经开始模模糊糊意识到她恐怕再也不会出现了。告知我那里有一间B谈话室,向我招手。完成这项唯一使命的她退场而去。她的工作做完了。这就是我的感觉。

然而唯一一次邂逅时那手的动作,还有眼眸的光彩,却难以忘怀,将永远存在于我心中。转动B谈话室的门把手时,她说那句“不要紧,不需要担心”时的语调便会复苏。这语调,以宣布确定无疑的定理般的大力道在背后推动着我。

无论什么种类的会,我都能融入其中,顺利得惊人。这大概也可说是一种才能吧?我甚至想要自我吹嘘一番。

蜘蛛巢,用一种特殊的喷雾式胶水固定并粘贴在黑色画纸上,其纤细之美令我发出由衷的赞叹;我一边不停眨巴眼睛,一边用绘图用的极细笔在一粒生米上写下“哈姆雷特”;我对歌颂熔炉造型美的言辞连连点头称是;我在本子上抄录下由绝食引起的脑内物质的化学变化方程式;我凝神注视着空无一物的桌面,幻想着应当趴在上面的生物进行写生。

桌子的摆法也会配合集会的性质摆成圆、方、“コ”字、“口”字等种种形状。不可思议的是,每回角落里必定有一张椅子空着。我也曾有过幻想,猜测那也许是咨询处的她为我准备的。一旦我将身体滑进那里,谁都会浮现“来了一位新成员呢”的表情,但却并不进一步追问来历,也不会表现出不高兴,而是极其自然地接纳了我。

随着经验的积累,我也能更加顺利地理解集会的目的所在,对于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能作出正确的判断了。充满于B谈话室内的空气,无论它如何细微的特征,我都不会忽略。

但是,我的目的绝非向初次见面的他们展现自己。尽管就结果而言,我的发言偶尔会像拯救濒危语言之友会那次一样受人瞩目,但那是很少的例外。对我来说,如何做到不显眼是更为重要的课题。我进入B谈话室,本来就没什么目的。假如剩有多余的空间,请容我打扰片刻,稍后自当离去;无须顾及我,我也不会给各位添麻烦——我所贯彻的正是这样一种态度。

也许正因为如此吧,集会结束后,没有人上前跟我搭讪。没有出现过哪个对我表示感兴趣,想要了解我的来历,获悉我的联系方式。我也一样,为免与谁四目相接,我总是勾着头钻过人缝,悄悄踏上回家的路。

有时候,单凭宣传单上所写的会的名称,可能无从知晓那是什么内容的集会。彼岸会、深深会、然则会……最初击碎我的自命不凡的,也正是拥有类似名称的会——栀子会。

那是因事故失去孩子的父母亲们的聚会。在谈话室里落座不久,我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羞愧万分。正欲离开B谈话室,然而手却被两旁的人握住了,陷入了想拔拔不出的窘境。集聚在此的会员是全体手握手的。

如果他们——右邻是一位穿西装的普通中年男子,左邻是一位白发梳成髻的小个子妇人——如果他们的手仅仅只是随意地搭在我的手上,我大概能够朝他们点点头,静静地退出房间吧?然而,从这两只手上传递来的两人掌心的灼热,蕴含着叫人实在不忍甩脱的恳切。此时,这些人,他们需要别人的体温。他们在寻求相握的手。即便是像我这样的人的手……我做出了决定,将抬起的腰再次落回到椅子上。